“啥事儿？！”门外的富贵婶见她终于露面，立刻像找到了宣泄口，双手叉腰，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隔着门缝都几乎喷到翠花脸上，
“你还有脸问啥事儿？！你看看都几点了？啊？日头都快爬到房顶了！你还窝在被窝里挺尸？等着我老婆子做好了早饭端到你床前伺候你呢？做你的春秋大梦！赶紧给我滚起来干活去！懒骨头！”
翠花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才刚蒙蒙亮，离“日头爬到房顶”的“太阳晒屁股”还差得十万八千里。
清晨微凉的空气从门缝钻进来，带着露水的湿气。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堵得胸口发闷，面上却努力维持着没什么表情的平静，淡淡地回了一句：“有吗？娘，您不也还没去干活吗？我咋能去那么快呢？”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讽和疲惫。
“你跟我比？！”富贵婶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你算东西跟我比？！我现在是老了，干不动了！享儿子福天经地义！你呢？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你能跟我比懒？你脸皮咋那么厚呢！现在工业园食堂、财务室那些人，哪个不是早上七点就得爬起来准备早饭、清点账目？
忙得脚打后脑勺！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当少奶奶享清福呢？赶紧的！别磨蹭！灶房一堆柴火等着劈，早饭等着做，一堆活计等着你呢！磨磨蹭蹭，想饿死谁啊？！”
她连珠炮似的数落着，不由分说地下着命令，仿佛翠花是她买来的、可以随意驱使的牲口。
翠花看着门缝外婆婆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写满刻薄和不耐烦的脸，听着那如同钝刀子割肉般刺耳的责骂，昨夜的委屈、对李国庆此去吉凶未卜的担忧、以及眼前这日复一日无休止的刁难所带来的巨大厌倦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门板的木头里，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腾的、几乎要爆裂开的情绪。
然而，门外的富贵婶见她没动静，更加不依不饶，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越发尖利刺耳：
“翠花！你聋了？听到没有？！赶紧给我起来！别仗着国庆在家护着你几天，你就无法无天，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告诉你，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她的声音越吼越大，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这巨大的噪音，终于惊醒了睡在里间小床上、正做着香甜美梦的建军。
小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吓得一个激灵，“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充满了惊恐。
门外的富贵婶一听到宝贝孙子哭了，心疼得不得了，同时也像是抓到了翠花的把柄，叫嚷得更加大声，理直气壮：
“听听！听听！你干的好事！看你把我宝贝孙子给吓的！哭得多可怜！你这个当娘的，心肠这么狠！还不快哄孩子！”
翠花在门后，听着儿子惊恐的哭声，对婆婆的蛮不讲理更是怒火中烧。
她再也忍不住，隔着门板，不甘示弱地大声回敬道：“我说娘啊！您咋能这么不讲理呢？建军哭是因为我吗？还不是因为您！要不是您大清早就在这儿砰砰砰地砸门，跟打雷似的吼叫，建军睡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吵醒吓哭？您倒怪起我来了！”
就在这时，李富贵那带着浓浓烟嗓、试图息事宁人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带着点无奈：“我说……翠花啊……你就听爹一句话，别犟了。该起来干啥就赶紧去吧。国庆啊，一大清早的，饭都没吃就出门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看他那眉头皱的，脑子里装的事情估计也不少，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能去搭把手就赶紧去吧，啊？家里吵吵嚷嚷的，让外人听见了笑话。”
他试图用李国庆来缓和气氛。
富贵婶一听李富贵非但不帮自己，反而话里话外护着翠花，还隐隐指责自己吵闹，顿时火冒三丈，调转枪口对着李富贵开火：
“哟呵！李富贵！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你这死老头子，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说话挤兑我？笑话？你现在终于知道怕被邻居笑话了？你家里养着个这么懒的儿媳妇，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你不怕人家戳脊梁骨笑话？现在倒嫌我吵了？我这是替谁操心呢？！”
李富贵被自家老婆子这么劈头盖脸、蛮不讲理地一通抢白，顿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发现根本说不过她，也懒得再掺和这没完没了的破事，直接“唉”了一声，重重地跺了下脚，转身背着手，闷头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继续抽他的闷烟去了。
翠花在门内，听着公公离开的脚步声，又听着门外婆婆不依不饶的骂声和儿子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只觉得一阵阵头痛欲裂。
她也觉得一大清早就在自家院子里这样吵吵闹闹，像个泼妇骂街，不但影响到自己和孩子，更会让左邻右舍听见看笑话，实在难看。
为了尽快平息事端，让建军安静下来，她咬了咬牙，忍着气，猛地把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外的富贵婶正拍得起劲，身体重心都压在了门上，完全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
她一个收势不及，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屋里，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模样颇为狼狈。
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富贵婶站稳身子，恼羞成怒，立刻伸出一根枯瘦的食指，像淬了毒的矛尖，直直地指向翠花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啊！好你个翠花！你安的啥心？！你就想趁我不注意，突然开门，好让我摔死是吧？行！你够狠！等国庆回来，我看他咋收拾你！让他看看他娶的好媳妇，是咋谋害他亲娘的！”
她恶人先告状，把一顶“谋杀婆婆”的大帽子不由分说地扣在了翠花头上。
骂完，富贵婶的目光越过翠花，看向里间小床上哭得小脸通红、抽抽噎噎的建军，心疼得不得了。
她立刻换了副面孔，带着点夸张的慈爱，就要冲过去抱孙子：“哎哟我的乖孙孙，不哭不哭啊，奶奶抱抱，吓着我们建军了是不是？都是你那个狠心的娘……”
“你别碰他！” 翠花见状，心头警铃大作，积压了一早上的怒火和对儿子强烈的保护欲瞬间爆发。
她猛地一个侧身，动作快得惊人，抢在富贵婶之前，一把将哇哇大哭的建军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她眼神冰冷地直视着婆富贵婶，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和清晰：“你想干啥？又想抢走我儿子，是不是？我可跟你把话说明白了，建军是我的儿子！你要抱他，要亲近他，得经过我这个当娘的同意！这是天经地义！”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直白的宣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富贵婶脸上。
她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秒钟后，她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尖利的怪笑：“哟呵！翠花！看来你是真的翅膀硬了，长本事了！敢这么跟我顶嘴，还敢吓唬我了？反了天了你！”
翠花紧紧抱着还在抽泣的建军，感受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热和依赖，这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挺直了脊背，尽管心脏还在狂跳，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吓唬你！我只是在跟你说实话！讲道理！”
富贵婶被翠花这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彻底激怒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呵！呵呵！我怕你？我可不用‘担心’你怕我！我呀，还怕你把我给‘克’死呢！” 她刻意加重了“克”字，眼神怨毒地剜着翠花，“我今天来，也没别的‘好’事情，就为跟你说一句：识相点，早点跟国庆把婚离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只要你一天不滚出这个家，我就一天不让你安生！我每天都来找你！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她猛地一甩袖子，离开了，厢房门口，只留下抱着建军、浑身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挺直腰杆的翠花，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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