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注定拥有一个并不完美、并不自由的终点,但是此刻的摩藜,却感觉到异常的幸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和慕姐姐一起在村子里相依为命、追求梦想的日子。
不多久,陶罐里的水便咕嘟咕嘟的冒起了热气。摩藜忍不住将手放在罐子的正上方,感受着那灼人的湿气。其实,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她就格外怕火,以及一切热辣滚烫的东西。
摩藜下意识的将手缩回来,却发现她并没有那么害怕。
原来,她害怕的不是火与热,而是周边的人。
慕姐姐是治疗她的良药,从前是,现在也是。
摩藜仰头看向一旁的慕云实。
慕云实正在洗杯子,很快便感受到摩藜的视线。看着那亮晶晶的眸子,她发自内心的高兴。“没有茶叶,咱们就只能喝点清水了。”她的笑略带歉意。
和从前摩藜见过的骄傲甚至有点跋扈的慕云实不一样,如今的慕姐姐对待自己似乎有点无措,甚至讨好的意味。
摩藜的心颤抖着。
她又何尝不是呢?
在被禁锢的那些年里,在她复宠策划离开之时,在她从大火中逃出变成这般模样之时,在那些暗无天日被困在凌府的日子里……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她一个人,太孤独了,也太难过了。
在那些生不如死的时光里,在爱与恨的反复折磨中,她早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而在这个结局里,早就没有她的慕姐姐了——因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她早就不敢想象光明的样子。
此刻的摩藜无疑是幸福的,却也是绝望的。她只能放弃触手可及的幸福,去拯救她此生无法放弃的爱怜。
摩藜没有勇气开口说话,因为她害怕自己忍不住会将过去的一切都告诉慕云实——这是她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情:
将一切委屈都告诉慕姐姐。仿佛告诉她了,那些痛苦,那些伤痛,便会消失不见。
可是,摩藜知道,如果慕姐姐知道一切,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会为了自己毫不犹豫的跳下去。
可是,她自己不愿意。
怎么舍得呢?
圣女的身份仿佛是一生的诅咒,又像是另类的祝福。因为圣女,她要永沉冥河之底;因为永沉冥河的危险,她出逃遇到了慕云实;因为遇到了慕云实,她对未来多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对他人少了一些该有的防备;因为这样,她最终被天帝禁锢;因为被禁锢,所以才有了玉衡;因为有了玉衡,她才失去了早早离去的勇气……
也是因为玉衡,她才会陷入囹圄,甚至马上要失去生命。
她曾经是多么的想活着啊。到现在也是,她的理想并未因为受到这么多磨难而消失。
可是,总是身陷旋涡的她,再也舍不得将最爱她的慕姐姐也拉进深渊。
想到这里,摩藜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对着慕云实微微笑。
有情饮水饱。
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慕云实将热水注入青盏,“小心烫,”她笑着,看向摩藜。却在自己的手触到杯盏之时,感到灼人的痛,慌忙的抽出手。
摩藜笑了。慕云实也笑了。
摩藜弯腰低头,对着那盏热水轻轻的吹。轻纱面罩十分碍事儿,她停顿了一下,下一秒,便将那面纱摘了下来。
她想要珍惜和慕姐姐每一秒的坦诚相见——即便只是形式上的。
慕云实的眼瞬间红了。她不是没见过摩藜脸上烧伤的痕迹,只是这般,在光亮之处,未加任何掩饰,由摩藜主动展示出来的疤痕,触目惊心。
仿佛是将她的心放在火上烤。
蚯蚓一般扭曲的凹凸不平的疤痕,褐色和粉红色,还有近乎黑色的部分,显露出当时并未接受良好医治的事实。
可是,摩藜不愿说,慕云实便不会问。
曾经她们两个人在摘星阁不期而遇,竟然那样志趣相投。然而正当他们要一起奔赴理想的时候,命运却让他们分开。
摩藜脸上的伤痕,明确的告诉慕云实,小藜过的不好。而她身上的沧桑,也在昭示着这些年的束缚和不自由。
想到这里,慕云实再饮一杯。
“等我们从这里出去,回到摘星阁,我一定找出魔界最好的酒。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一直睡到那雪色的天光都照进房间深处我们才起来。然后,我便再拿出珍藏的好茶来,咱们一边煮茶,一边谈天……”慕云实刻意不去聊过去,只去想未来。此刻,慕云实并不十分担心摩藜,只要她们能从这里出去,她对自己有信心——一定能让从前的那个少女小藜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要带着小藜去氓山求医,治好她的脸,养好她的身体,疗愈她的心。到那时候,她们便真的可以为曾经的梦想一起奋斗——将冰原和沙漠,都变成沃土,让冥界和魔界的生灵,都过上“普通”的生活。
摩藜并未开口,因为她不想欺骗慕姐姐。她只是对着慕云实笑了笑,那双眼眸瞬间便点满了光亮,让人忍不住赞叹。
慕云实的心因为小黎的这一点点改变而雀跃,更加坚定了她想要带小黎离开这里的决心。虞瑾去探听虚实未归,她的内心突然就升起了忐忑。
二人便这样,在沉默的喧嚣之中,饮了一杯又一杯清水。摩藜想,要是她和慕姐姐一直这样坐下去,好像也不错。
然而,时光的洪流滚滚向前是世界的法则,谁也无法与天地争雄。
远远地,是两个身影。一人挺拔,步履稳健。一人略显佝偻,却也脚步坚定。慕云实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见到虞瑾,以至于虞瑾出现时,她展现出了二人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急切和热情。
“事情怎么样了?”慕云实问道,她自动忽略了虞瑾身旁一人。
相比之下,虞瑾便沉稳的多,“不太乐观。”转而,自然的将尔朱沧阳介绍给慕云实,“这位是姑射家族的沧阳老前辈,”他沉声道,“这位是魔界的……慕云实。”他考虑了一下,并未透露慕云实魔王的身份。
慕云实本是骄傲而又不逊的,只是姑射家族,却是和其他神仙不一样的。为了这世界的安宁,他们几乎全族覆灭。剩下来的,也就是眼前的男子和姑射仙子而已。于是慕云实忙收敛心神,郑重的行礼,问好。尔朱沧阳点头,他是见过慕云实的。那时她还小,沧阳曾到访幻花岛,和老魔王会晤。彼时,慕云实和她的小妹妹,两个十分出众的小姑娘,让他印象深刻。
许多年过去了,老魔王死去,而他也老了。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皆已长成。面对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他们没有退却。
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许,已经到了他该退下舞台的时刻了。
不过,他暂时还没放下尔朱家族的骄傲。面对慕云实这个晚辈,他只略点了点头。摩藜不知何时已经戴上面纱,半个身子躲在慕云实的后面,只那双眼睛,怯生生却又明亮。慕云实很快察觉,轻轻地握了握摩藜的手。
尔朱沧阳并未注意到摩藜。打完招呼后,便站在虞瑾的身后,一言不发。只是那一双眼睛,似乎是在看着远方,又似乎是在看着眼前之人。
“情势并不乐观,”正如慕云实所说,以如今天牢的情形仍旧在这里待的人,必然都是自愿的。如今伏夷连装都不装了,除了每天安排人送些饭食,其他的诉求一概不管——这里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大牢。
刚刚,在沧阳的引见下,虞瑾以氓山后人的身份,先后拜见了几个领主。包括凡间放弃了王位升天而来的赵镶,冥界的摩芪——他也是摩藜的弟弟,只不过从未见过面。但是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对伏夷深信不疑。
虽只是匆匆一见,但这几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但是他们行动如常,甚至拒绝和辩解也十分得体,倒让虞瑾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兰牙慕云实是见过的,据说妖界的华钰很快也会来。所以,算起来,除了天界本身,便只有眼前这四人,是被迫在此的——甚至,尔朱沧阳,也并不十分反抗。
虞瑾将刚才所见讲述给慕云实。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带着小黎离开,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他们发动阵法?”慕云实开口道。
“道理是这样。只是伏夷曾言道,不成功,便成仁。一旦伏夷丧心病狂,强行阵法启动,其它各界独有灵主支撑,可保本界不至于完全崩塌。那些没有灵主支撑,无法汲取灵池力量的,会首先坍塌。最后的结果便是,阵法不成,天地未曾颠覆,但是整个这一支灵脉,这一方土地,便会永久被埋在这深土之中,不复存在。”尔朱沧阳略一沉吟道。
这也是他为何未曾离开的原因——若阵成,他可保住姑射山,保住林樰。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生灵,便死于一旦。若阵法不成,他守在这里,利用灵脉,亦有一线生机。可是,若他离开了,不管阵法是否启动,他和姑射山便会永远消失。
可是他又不愿将先祖的忠勇之血,将姑射家族的正义之力,用到颠覆乾坤、滥杀无辜之上。所以,他选择将灵力尽数注入姑射山和璇岚之玉,只带着这无用之身来到这里。
这无异于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只剩下一条,便是制服伏夷,阻止他发动阵法。
摩藜静静地听着,心却砰砰得跳,原来自己的孩子玉衡,是在做一件这么危险的事情。她隔着面纱,悄悄的凝望着慕云实,心中默默的念着对不起,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她不能走,除非是玉衡带她走。
尔朱沧阳的这番话让大家陷入了沉默,事情比想象的要更加棘手。雾蒙蒙的天牢,昏暗的灯光,严肃的面容,让沧阳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希望又覆灭了。
虞瑾察觉到了大家的变化,他露出惯常的笑容,“好在,我们现在都在。今日大家都疲惫了,先歇息吧。前辈不如就在此和我们做伴。”虞瑾说着话,将手放在沧阳的背后,一股暖流瞬间传入沧阳的体内。尔朱沧阳转过头,感激的笑着,嘴角不小心露出血迹——他早已撑到极限。
好在小屋虽简陋,却有好几间。慕云实和摩藜一起歇下,给沧阳腾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屋外有一张较为宽敞的椅子,虞瑾便在那里守夜。
慕云实倒也不跟他推辞,众人便各自歇息。
这天牢的寂静无声,让人仿若身处幻境一般,也让人的心绪回归本位。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沉睡,唯有虞瑾自身的呼吸声,让他能够确认自己有灵有肉,而不是一缕孤魂。
一切都太顺利了。
被软禁的日子里他甚至被逼到想要鱼死网破,而从公主府出逃却一丝障碍也没遇到。
昭月究竟和伏夷做了什么交易,才能让他如此轻松出逃?虞瑾百思不得其解。
他习惯不去纠结过去,所以很快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困难中来。就在刚才,大家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他之所以未曾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是因为此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会采用。
兜兜转转,一切竟然回到原点。如果要确保较少的伤亡,最好的方法竟然是“擒贼先擒王”,阻止伏夷发动阵法。
最好是合力将伏夷擒住,戳穿他的把戏,再将这天牢阵地摧毁。
夜色漫漫,这一日竟那般漫长。只不到一日,一切恍若隔世。
他挣扎着,被簇拥着,身上的红色喜服连同一切红色的艳丽装饰,仿佛身陷一片红色的海洋。热浪一阵接着一阵,仿佛要将他拍打到那红色浆液中,让他无法呼吸。所有的人都朝他笑着说恭喜,他露出一贯的和煦笑容,加上热烈的氛围和吉庆的服饰,倒也有七八分的喜色。他努力将自己麻木,将自己溺毙在这一片红色海洋中,但是心中总是沉甸甸的,一阵一阵的痛。
他知道自己没有生病,也没有中毒。
他只是,只是太疼了。仿佛有一块地方被挖走,让他空落落的,让他生出一种无法把控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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