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莲机从未痴心妄想到能与亲生父亲会面，有太多话想对太晏吐露，最终却也没有选择叙旧，而是直奔重点问道：“爹，先前到底发生了何事？您不是已经陨身成珠，形神俱灭了吗？”
太晏负起双手，“天意啊天意，吾又何曾想到，吾竟能苟延至今，且能有此机会见一见汝。”
“那娘亲她……”黎莲机开始对虞栖无是否逃过一劫而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太晏指引混天珠落回黎莲机手中，“世人不知，混天珠可承载亡魂，只是一但受它吸入，便会生生世世困缚其中，不可轮回，她为伴汝左右，便自愿投入。”
黎莲机幻想破灭，深受打击，垂着头仔仔细细看着混天珠，静默许久，他收拾好悲伤，抬起头来，又问道：“那爹召孩儿来此，是何用意？”
太晏答道：“因为此处是那机缘之始，之终，种种事件之始发地，之终结地，只有到了此处，吾才可以现身与汝长谈。”
黎莲机似懂非懂点头。
太晏忽然正襟发问，“莲机可喜欢青丘，喜欢黎家吗？”
“自然是喜欢。”
“那汝可要好生护着了，尽汝所能。”
“爹……是不是……”黎莲机心生凉意。
“汝总不能一点没有发觉，汝那些看似奇怪的梦境，皆可真实上演。”
黎莲机猝然睁大双眸，马场上那个梦……
“青丘……”
“此番若狐族追随黎襄入战，两年后，势必就此湮灭。”
“怎么会！我为何能在梦中预见这些！”
“汝该知晓吾曾窥视沧桑镜一事，吾未曾驾驭过，不得经验，便在不知情下吸纳了沧桑镜的全部灵气，而后又化作混天珠，常伴汝身，灵气便流转到汝身上，汝因此拥有沧桑镜的神力倒也不算稀奇。”
黎莲机记起奢比曾看出过，说他的身上有沧桑镜的灵气，原来如此。
“狐族追随黎襄已成定局，不用两日，他们便会派兵援助。孩儿虽能在三日擂崭露头角，获得美誉，可在大人眼中，孩儿到底不过是个打小含着金汤匙，菽麦不辨，只懂游山玩水的懵懂少年。用他们话讲，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桥都多，他们又怎会听命于我，只怕会认为我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何况……”黎莲机不禁犯愁，“前些时日，孩儿已在狐族闯下大祸，此番便是逃出来的，只怕有心无力。”
太晏似乎早已算无遗策，微微一笑：“关于汝体内作祟的恶灵，吾有计策应付，汝不必为难，此事，暂且留到最后再论。”
黎莲机听罢，那惨淡的心一下明朗开阔。
“关于汝可预知未来之事，断然不可透露他人，要知道，窥探天机者，历来没有有好下场。那沧桑镜，女娲都不曾使过几次。”
太晏一时黯然，“莲机，此次又需汝只身承担，汝若要怪，便怪为父造孽。”
黎莲机决然道：“爹，孩子从未曾怪过你，现在不，以后也绝不。”
太晏红了眼眶，“哪怕要行众叛亲离之事、做六亲不认之人，哪怕要背负谋权篡位、背信弃义的骂名，此生遭万人唾弃，汝还愿意吗？”
这包袱里所装的，不像黎予沧先前为他准备的一个，只为短暂过渡。这次装的，是黎莲机自出生之时，便注定要负担的沉重比山的行囊，哪怕枉费此生。
只太晏知道，黎莲机本不该卷入这红尘，更不用受牵累……
那一刻，生为父亲的他，是有所悔意的吧，哪怕只是须臾。
黎莲机一眼不眨，缄默了许久，最终毅然下跪，一拜到底，久久未起。
他从来都不是个愚笨之人，该如何去做，他的心中已如明镜。
“孩儿……明白了。”
这一跪很长，够他回想生前十几年，但是这十几年未免太短，仅一拜便回忆尽了。
期间，有黎予沧满面怒容提着鞭，冲着窝在树上晒太阳的人大呼小叫，他吹了几声口哨，用两团棉花塞上耳朵，视而不见，悠闲的眯缝上双眼阻隔刺目阳光，翘着二郎腿，时不时晃啊晃。
逮不到人，黎予沧干脆一鞭扫翻台上的盆盆罐罐，花花草草。
回忆及此，他还是笑了。
有黎项禾披星戴月劳累一日，拖着满身疲惫归来，碰巧撞上偷懒逃学晚归的他们，立即止步训话：“这般年纪了，还整日结对捉趣，踢天弄井，像什么样子！”，自然少不了温氏闻声而至，为二人道好求情，她总能三言两语便熄了黎项禾的火气，早早将他带去歇息。
连平日并不起眼的，仅是早起洗漱完毕，打开窗子伸懒腰时，正好撞见修剪花枝的小丫鬟们边洒水，边打闹的一幕，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一下释然，“孩儿知道，好儿郎当自强不息，顶天立地，一马冲先。身为男身，若难以护亲，又何以立人！何能成家！何谈报复！”
太晏未语泪先流，他抹去两行清泪，唤黎莲机起身，“来，莲机，吾教会汝压制恶灵的办法。想帮青丘渡此一劫，首先汝便不能再出岔子。倒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无灵丹妙药，就是需将吾的元神打入汝体内，吾一身上古神力自然会转嫁到汝身上，汝便有抵抗之力，即便黎襄有天大的本事，潜伏汝体内的终究不过是几股残体，他玩不出更多花样，汝自然也压制得住，便不会受他左右。”
“那您呢？”
太晏如释重负，笑道：“吾不过一抹元神，再也插手不了任何实事，霸着神力，实属暴殄天物，青丘危难，施救青丘需求它，汝也需求它，留给汝再好不过。”
黎莲机那敏锐的直觉令他嗅到一丝不安：“那我还能再见您吗？”
太晏却是答非所问，“如此便能高枕无忧，同心爱之人待在一起永生永世，不顾世俗，再无流言蜚语，吾便足矣。”
黎莲机这才猜到，他父亲化身混天珠时魂魄已圈困其中，只有元神可在特定节点来去自如，若元神再没有了，便才是真的形神俱灭。
“爹！别！”
已是来不及了。
太晏挥泪施法，混天珠突悬高空，一阵强光卷覆，埋没这对父子。
黎莲机想要抬手阻拦，却被定身原处。
太晏的眼泪已顾不及擦，用两指对上黎莲机眉心，两人一时丝发飘飞，衣袂簌簌。
黎莲机无论如何抵抗，都动弹不得，一道泪水绝望流在脸上。
光散珠落，太晏朗朗大笑，身形渐逝。
黎莲机能动之际，想去抱住他，却是扑个空。
天已蒙蒙亮，一轮红日冉冉升出山间雾霭，对岸木屋里的灯火熄去，白衣男子迹无可寻。
黎莲机背影落寂，泪水沾裳，从地上捡起再无光华的混天珠。
“吾儿，此处便是汝母亲生前所居，最后带吾在此逛上一逛吧。”
听得是了无牵挂，许是生前身后再无遗憾。
“是的父亲。”
黎莲机抹干泪痕，提着混天珠，沿岸走到对面的小小院落，且看那背影一步三摇，似不曾任何发生的事，而他仍是鲜衣怒马、无忧无虑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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