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沉沉地浸染着东盎格利亚平坦的原野。
A12告诉公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前延伸。
卡尔顿紧握着老萨博的方向盘,踩油门那只脚已经有些发麻,眼睛穿透车前灯划开的有限光明,仿佛要将这漫长的路途烧穿一个洞。
副驾上的安德森,一边时不时打着手机,一边又接着手机的微光,看着地图,给卡尔顿指着方向,焦灼地瞥向窗外飞逝的、越来越稀疏的灯火。
车厢里烟草味儿渐淡,收音机也已关闭,只有引擎固执的低吼,以及轮胎碾压路面的沙沙声,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安德森,诺福克那边怎么说?确认协调好了?”听到安德森刚挂了手机,卡尔顿连忙问道。
安德森脸色有些僵硬的看了眼卡尔顿,“头儿,哈里森电话里说,那边客气得很,说会全力配合,但也提醒我们,他们资源有限,尤其是晚上。让我们理解。”
卡尔顿一听,猛打方向盘,超过一辆慢吞吞的货车,“理解?法克儿桑碧池,我理解他们个女王的指甲盖儿,特么的等我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像指缝间的沙,不断流逝,每一分钟,都意味着老乔可能登上了某条船,消失在北海的茫茫黑暗之中。
当萨博终于嘶吼着冲下A47,转入通往大雅茅茨的支路时,夜色已深如锅底。
海风骤然变得清晰,透过微敞的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凉意。远处,隐约可见一片朦胧的灯火,那是大雅茅茨,狄更斯笔下“大卫·科波菲尔”的取材和写作之地,被他称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眼下,这座小城,像一串被随意抛洒在海岸线上的、温吞的珍珠。
萨博根据指示,开到了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前,墙皮在街灯下显出斑驳的倦容。这就是大雅茅茨的警局,门口的牌子小得几乎让人忽略。与苏格兰场那庞大而压抑的建筑相比,这里更像一个社区办事处,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近乎慵懒的气息,可又寂静的,带着一种被遗忘已久的颓唐。
而警局里,更是如此。
卡尔顿猛地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安德森紧随其后。
前台值班的只有一个头发花白、制服皱巴巴的老警员,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手边放着一杯颜色可疑的茶水。听到动静,他慢吞吞地转过头,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面对琐碎事务磨蚀出的麻木。
“找谁?”他问,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游荡。
“伦敦,苏格兰场,卡尔顿探长。找斯通斯警长。”卡尔顿亮出证件,语气尽量克制着焦躁,“人在哪?找到了吗?”
老警员谈过身子,捏着花镜腿儿,眯眼瞅了瞅证件,又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仿佛在确认这几个穿着与小镇格格不入的“伦敦佬”不是幻觉,这才拿起内部电话,咕哝了几句。
几分钟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某种诙谐的神情,头发有些凌乱,看样子是刚从某个不那么舒服的椅子上站起来。
“卡尔顿探长?我是斯通斯,本地警长。”他伸出手,握手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但力道很随意,仿佛没什么能真正让他紧张起来,“一路辛苦。喝点什么?咖啡?不过这个点儿,只有速溶的了。”
卡尔顿没理会这客套,直接追问:“斯通斯警长,人呢?乔杜里,找到了没有?”
斯通斯警长眨了眨眼,双手一摊,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奈的苦笑,“正在查,探长,正在查。”
“正在查?”卡尔顿的声调瞬间拔高,眉头拧成了疙瘩,“正在查是什么意思?我几个小时前就通知你们了!目标很可能就在你们镇上,准备今晚偷渡离开!”
斯通斯似乎对卡尔顿的急躁并不意外,示意卡尔顿跟他进旁边一间狭小、堆满文件的办公室。
“探长,别急,先坐。”斯通斯自己先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上坐下,指了指墙边两把看起来同样不怎么牢靠的椅子。然后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某种地域性的、对上面来的人的不以为意,又带着点自嘲,“正在查就是字面意思,卡尔顿探长,就是,正在查。”
“我们接到你们电话后,就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一家旅馆一家酒店、甚至是一些有记录的民宿,挨个上门问、查登记簿。”
“查过的几家都说没看到照片上那个人。剩下的.....还得慢慢来。”
“慢慢来?”卡尔顿感到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伦敦街头的强硬,“这是紧急情况!涉及重大洗钱案的关键证人!还是一个外貌特征明显的亚洲人!!”
“探长,您是从伦敦来的,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儿的情况,”斯通斯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的、无奈的、甚至带着点讽刺的诚恳,“我也想快,探长。真的,我比谁都希望赶紧完事儿回家睡觉。”
“可您得看看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斯通斯指了指窗外,“大雅茅茨,算上周边乡村,常住人口三万出头。”
“但算上我,正规警察,五男三女一条狗,那狗的关节炎比我还严重。平均年龄,我算算,嗯,四十六岁。平时处理个偷自行车、醉汉闹事、邻居因为篱笆吵架,人手都紧巴巴的。”
“我们的拘留所都因为预算和使用率过低,三年前就关停了,现在有需要都得往诺里奇送。日常治安,很多时候还得靠本地热心居民和牧师组织的社区巡逻队帮衬。”
斯通斯顿了顿,看着卡尔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又补充道,“而且,探长,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月份吗?六月。”
“六月,六月怎么了?”卡尔顿咬着牙。
“你没来过么?夏季假期开始了!”斯通斯声音里带着一种“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语气。
“我们大雅茅茨,百年历史的滨海度假胜地,从这会儿开始,一直到九月份,从伦敦、伯明翰、曼彻斯特.....全腐国想着来闻太阳味儿的、看海豹、坐那台一百多岁的老木头过山车、参加周末老爷车展的人,乌泱乌泱地来,游客人数比我们本地人都多。”
“您来的时候没注意吗?街上酒吧里已经都是闹腾的游客?全镇大大小小的酒店、旅馆、民宿、度假屋,加起来一百多家!这会儿基本上满七成。”
“就靠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加上两个发配来的文职姑娘,挨家上门去查?还得不惊动游客,不能影响人家宝贵的假期体验,不然投诉信能塞满镇长的信箱!”
斯通斯拍了拍桌上厚厚一叠文件,“再说,您这下午来的电话.....呵呵呵。”
卡尔顿张了张嘴,一时语塞。他看着斯通斯那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痕迹、此刻写满“非战之罪”的脸,一股火气堵在胸口,却发不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习惯的伦敦那套资源充沛、反应迅速的办案模式,在这个偏远的滨海小镇完全失灵了。这里的管料体系、资源匮乏和慢节奏生活,构成了一堵无形的、软绵绵的墙。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扭头问安德森,“边境部队呢?他们怎么说?”
刚打完电话的安德森脸色也不太好看,嘟囔道,“头儿,边境部队那边....口气,嗯,说他们的职责是守护领海边界,打击有组织的偷渡集团,不是帮我们围堵单个嫌疑人。”
“海岸线巡逻有固定计划,不可能为我们临时调整。他们说.....如果我们找到了具体的船,确定了位置,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会视情况派快艇过来协助抓捕。总之,等我们通知,他们......等我们电话呢。”
斯通斯听到安德森的话,接上话茬,带着好心,“探长,那什么,前个礼拜,边境部队....刚搞了场爸公,现在,啧啧啧。”
“我法克特么的女王他男人个爪儿......”卡尔顿低声咒骂,着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种熟悉的、面对臃肿低效机构时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边人手不足、效率低下,那边兄弟部门推诿扯皮、按章办事。所有的时间,都在这种扯皮和低效中一点点流逝。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领导一场跨郡追捕,而是在和一个运行缓慢、齿轮生锈的古老机器打交道。
抬腕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四十,窗外,夜色如墨,海涛声隐约可闻。老乔此刻可能正藏身于某个灯火通明的度假屋窗口后,也可能已经悄悄抵达了接头的码头。而他们,却像没头苍蝇一样,被困在这个陌生小城的警局里。
攥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斯通斯,“监控呢?镇上主要路口、码头,总该有公共监控吧?”
斯通斯警长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探长,我们连拘留所都维持不下去,连警犬都是来养老的,您觉得我们还有钱装那么多高清摄像头吗?我们可不像你们大伦敦,有议会老爷们的拨款女王陛下给的零花钱儿。”
“那怎么办?”卡尔顿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斯通斯倒是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好奇地问,“你们,确定这个人真往我们这儿来了?线报可靠?”
“确定。”卡尔顿斩钉截铁,虽然心里也有一丝不确定在悄然滋生,“线报显示,今晚有偷渡船从大雅茅茨附近海域出发。他必须走。”
斯通斯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那双看似懒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老警察的精明,“大船?偷渡上大船?我们这儿都是货运码头,晚上就没有大船出港,太扎眼。”
“想走,除非用小型摩托艇或者私人游艇,把人从僻静的小码头接驳到停在领海之外的大船上。既然酒店排查时间慢,那我们不如直接盯着这些可能接驳的码头。”
卡尔顿精神一振,“诶?有道理!那,你们这里有多少个这样的小船或者游艇码头?”
斯通斯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的活页夹,翻找了几下,拿出一张镇区地图复印件,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许多小点。
摸出花镜带上,语气变得认真了些,“嗯,我看看啊.....从,南边的戈尔斯顿到北边的卡斯特,符合条件的大小码头,公共的、私人的,算上那些只是个木头栈桥的地方,大概.....三...三十多个,对,三十三个。”
“三十多个?!”卡尔顿差点气笑了,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就我们这几个人?哦,对了,还有你们那条有关节炎的警犬?”
斯通斯无奈地耸耸肩,“不然呢?海岸线就这么长,以前走私的、现在玩帆船的,这种小码头多了去了。难道一个个排着队叫门去问?晚上好,先生,请问您今晚计划非法出境吗?还有很多码头是私人财产,没有正当理由和手续,我们也不能随便进去搜查。”
“要不,您赌一把?”
绝望的情绪再次像潮水般涌来。卡尔顿扯过那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点像是嘲弄他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泛上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他想起了邓斯特伍德那张挂历模特般的脸,想起了那句“三十六小时”的最后通牒,想起了骑警队的马粪味儿。
沉默在小小的前台弥漫开来,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得令人心烦。
半晌,卡尔顿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赌一把?只能是赌一把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划过,“赌一把!斯通斯警长,你是本地人,最熟悉情况。依你看,哪些码头最可能?最隐蔽,最容易上下船,又不那么引人注意?”
斯通斯凑过来,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点着,一边思索一边说,“南边这几个,靠近河口,水流复杂,晚上行船危险.....东头这片,多是富豪的私人游艇俱乐部,管理严,陌生人进去难......北面卡斯特那边,倒是有些废弃的小码头,但水太浅,稍微大点的快艇都靠不了......”
他的手指最终在靠近镇中心偏北的一处海湾停了下来,那里标记着几个小码头。
“这一个,”斯通斯画了个圈儿,“这片海湾,不大,但水深足够,位置也相对僻静,不太惹眼,符合一个有点钱又想低调跑路的人的选择。而且,那边管理不算太严。”
卡尔顿死死盯着那一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回忆着老乔的背景,一个谨慎的会计,会选择哪里?太破的地方不敢住,太扎眼的地方也不会去。这里,似乎正合适。
“还有其他备选吗?”
斯通斯又指出了另外两处,“还有这两个,一个在镇子最南端的旧船厂旁边,几乎荒废了,但那些钓鱼佬都爱从那边走,说从那走,空军的概率低了三成......另一个在北面一个房车基地后面,平时也没什么人。”
三个点。这是他们目前能缩小的最小范围。
卡尔顿直起身,看了一眼安德森,又看向斯通斯,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无奈、焦灼和最后一搏的狠劲,“好吧,就赌这一把了!”
“警长,你这边能有多少人?”
斯通斯想了想,“算上我,再叫上社区巡防队和圣父审判团的人......有二十个?”
“圣父审判团是啥?”安德森问道。
“哦,就是镇上牧师们,有几个是从一拉克下来的老兵,手里都有家伙。”
“呃......”
“成,叫上还在排查的,还有能用的人和....算了,狗就别去了,咱们分头去这三个码头蹲守.......安德森,你去南边旧船厂那个。斯通斯警长,麻烦你或者派个人去北边房车营地那个。我去克里夫顿酒店.....”
斯通斯看了看卡尔顿指的位置,又看了看卡尔顿那双在昏暗灯光下灼灼发光的眼睛,点了点头,“成吧,听你的。我这就去安排。不过探长,这要是扑空了.....”
卡尔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苦笑:“扑空了,估计,我就真得去骑警队伺候马屁股,或者去温莎给那群柯基当看门儿的了。”
斯通斯警长闻言,倒是乐了,拍了拍卡尔顿的肩膀,“嘿,探长,别那么悲观。要是真那样,不如申请调来我们这儿算了,虽然钱少事多,但至少空气好,夏天还能免费看海豹,就是冬天风大了点。”
这句玩笑并没让卡尔顿轻松多少。他知道,这是一场押上职业前途的赌博。时间分秒流逝,对手隐藏在暗处,而他们手中的牌,少得可怜。
摇摇头,对安德森和斯通斯说,“到时候,保持无线电畅通。发现目标,立刻呼叫支援,虽然我也不知道还能呼叫谁。行动吧!”
十分钟之后,卡尔顿领着几个人钻进萨博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再次朝着漆黑的海岸线方向驶去。
少有的,全副武装的斯通斯,拧着腰带,站在警局门口,看着尾灯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咕哝了一句,“大城市来的,就是压力大啊.....”转身也带着人上了车。
。。。。。。
酒店房间里,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挣扎的滞涩。
老乔蜷在沙发上,旅行袋贴在手边,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窗外,远处港口的零星灯火在墨黑的海面上扭曲、破碎,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几次抬手看表,荧光指针才懒洋洋地挪动一小格,距离凌晨一点那决定未来的接头时刻,还有一个多小时。
这等待,比他在电脑前对着一堆烂账熬过的任何一个通宵都要漫长、难熬。
恐惧和期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冰与火在老乔的脑海里交织、撕扯。
恐惧于未知的前路、于追捕的罗网、于深海行船那无法预料的凶险,期待则像黑暗尽头一丝微弱的萤火。只要踏上那艘船,就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绝境。
他再一次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手指颤抖着探进去,摸索着那个用超市最大号保鲜袋层层包裹的一个方块,厚厚的几沓,仿佛还带着他体温的湿热和汗液的黏腻。
神经质地捏了捏,感受着那坚硬的厚度,仿佛这是通往新生的唯一船票。
旁边是几本不同姓名的护照和证件,以及那块沉甸甸的、藏着致命秘密的移动硬盘。
这东西,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是最大的催命符。带上它,是福是祸,他不敢深想。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安特卫普。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座比利时港城的模样,钻石交易所的璀璨,中世纪街道的韵味......
可这些画面总是迅速被更现实的担忧取代,语言不通怎么办?身上的钱能支撑多久?找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下,用假名,深居简出。然后呢?如何将手里的英镑换成欧元?如何找到更安全的藏身之所?如何联系上可能还在运作的、见不得光的关系?
每一个念头都引向更多无解的难题,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在这无望的等待中消耗殆尽。
“笃、笃、笃……”
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年轻人的笑闹声,由远及近,猛地打断了老乔的胡思乱想。
他像被电击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破胸腔,一个箭步窜到门边,背部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屏住了呼吸。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哆嗦着,将眼睛凑近那个小小的猫眼。扭曲的视野里,几个穿着互相搀扶的年轻白人男女正吵吵嚷嚷地走过,脸上带着醉醺醺的亢奋,显然是来度假狂欢的游客。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老乔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真是草木皆兵了,坐回到沙发上,他自嘲地咧了咧嘴,却扯不出一个成形的笑容。
有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只要再熬过这最后六十分钟,登上那艘通往自由的船,一切就都....
“叩、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克制而有节奏。
老乔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的响亮,赶紧压低声音。
“晚上好,先生。”门外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酒店服务。今晚预报海边会起风,温度有点低,给您送条额外的毛毯。”
老乔再次起身,踮着脚凑近猫眼。
一个穿着酒店制服、面容清瘦的白人小哥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条折叠整齐的驼色毛毯,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略显拘谨的微笑。
警惕心如同藤蔓般疯长,他死死盯着那小哥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没有预约,深夜送毯?他攥紧了拳头,“放门口就行。”
老乔压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好的,先生。祝您晚安。”小哥依言将毛毯轻轻放在门口的地毯上,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老乔依旧紧贴着门板,竖着耳朵听了足足两三分钟,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才缓缓直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里暗骂自己神经过敏。看来真是被吓破了胆,连酒店的正常服务都疑神疑鬼。
时间,在高度紧张后的短暂松弛中,似乎流逝得快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最后半小时,老乔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出发,提前到码头附近熟悉环境,等待那艘决定他命运的船。
开始最后一次检查。将旅行袋的拉链彻底拉开,把现金、护照、硬盘的位置再次确认了一遍,想了想,把现金和护照拿出来塞进外套内衬的口袋里,又拿起那把在火车站小摊买的、看起来能唬人实则连水果刀都不如的折叠小刀,打开,看了看那钝得可怜的刀刃,又无奈地合上,塞回包侧袋。
这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种可怜的心理安慰。
老乔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泼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浮肿、惨白、眼窝深陷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无法掩饰的惊恐。
擦了擦脸,像是要赴死一般,毅然拉上了旅行袋的拉链,将袋子拎在手里。
他走到门边,再次将眼睛贴上猫眼。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投下昏黄静谧的光晕。
轻轻拧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小心翼翼地拉着门把手,将房门拉开一道窄缝,刚想探出头去观察左右。
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爆发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门缝外伸了进来,精准无比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力道之大,让他瞬间窒息,所有惊呼都被堵在了喉咙里。紧接着,另一只大手带着一股汗湿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几乎将他整个脸都按扁。
老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像一片毫无重量的树叶,被强行推搡着向后踉跄倒退。
两个身影如鬼魅般闪入房间, “砰!”房门被迅速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像最终的审判。
惊骇与缺氧让老乔眼前发黑,他徒劳地挣扎着,双手胡乱抓挠着那只扼住他喉咙的手臂,却什么也没抓到。
随即,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一记凶狠的顶膝重重撞在他的横膈膜上。
闷哼一声,全身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蜷缩着瘫倒在地毯上,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抽气声,怎么也吸不进那救命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肺部的灼痛感稍稍缓解,他贪婪地吸进一口带着霉味和灰尘的空气,视线才逐渐从模糊中凝聚起来。
两个男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窗外微弱的海光,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都是华人,一个留着贴头皮的短发,面色黝黑,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勾勒出精壮的肌肉线条。另一个则留着半长的头发,身形更瘦削一些,穿着灰色的运动外套。
两人都面无表情,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暴力,只是按流程完成的一个简单步骤。
那个短发男人蹲下身,平视着蜷缩在地、涕泪横流的老乔,声音不高,“乔会计,别出声。配合点,大家都省事。明白?”
老乔惊恐万状,拼命地、幅度极大地点着头,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在一起。
那个长发男人已经利落地打开了老乔的旅行袋,几乎没怎么翻找,手指径直探入内袋,精准地摸出了那个用塑料袋包裹着的银灰色移动硬盘。他拿起硬盘,在手里掂了掂,冲短发男微微颔首。
短发男的目光这才重新回到老乔脸上,看到他因恐惧和疼痛而扭曲的五官,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你,你们怎么....怎么找到我的?”老乔说话,都带出了哭腔。他自认一路小心,用了假证件、现金支付、像幽灵一样潜行,怎么可能......
短发男蹲下身,与老乔平视,是用一种近乎嘲弄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反问道,“走线和洗钱,一个走人,一个走钱。你觉得呢?”像是觉得解释太多余,又补充道,“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找了不该找的人。”
老乔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
春生,那个他以为是救命稻草的渠道,竟然是催命符!巨大的悔恨和绝望瞬间将他吞没。
短发男不再废话,一把揪住老乔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老乔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另一个长发男已经将硬盘塞进自己怀里,已经被检查一遍的旅行袋,被扔到了一旁。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老乔声音发颤,徒劳地向后缩着。
短发男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只手牢牢钳住老乔的一条胳膊,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另一只手则掀起夹克下摆,露出别在腰后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轮廓。那瞬间的视觉冲击,比任何言语都具有威慑力。
老乔瞬间噤声,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走。”短发男低喝一声,几乎是拖着老乔向门口走去。长发男率先拉开门,警惕地向外看了看,然后示意安全。
两人一左一右,像夹心饼干一样将面如死灰的老乔夹在中间。短发男的手臂亲昵地搭在老乔肩上,实则暗含千斤力道,让他无法挣脱。长发男则紧随其后。
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三个结伴而行的普通旅客,只是中间那位的脚步过于虚浮,脸色过于惨白。
没有走电梯,而是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向下。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一声声,都敲在老乔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酒店自动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夜晚潮湿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一辆黑色的宝马E60静静地停在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老乔被粗暴地塞进一辆停在酒店门口阴影里的黑色宝马E60的后座。
短发男紧跟着坐进来,依旧用那硬物顶着他的腰眼。长发男人则迅速坐进驾驶位,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车子平稳地滑出酒店车道,汇入了沿海公路稀疏的车流。
车子显然不是往镇外公路方向开,而是沿着海岸线,向着更偏僻、灯光更稀疏的地方驶去。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只有远处灯塔规律闪烁的光柱,像巨兽冷漠的眼睛。
“到底……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老乔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颤抖着问。他隐约猜到了答案,但那答案太过恐怖,让他不敢深思。
身边的短发男闭目养神,仿佛没听见。开车的长发男更是毫无反应。
就在老乔的恐惧达到顶点,已经开始顺着裤裆往下滴落液体的时候。
“叭叭,呜~~~嗡嗯~~~~”
一阵低沉而强劲的引擎轰鸣声,毫无预兆地从车后方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那声音充满了力量感,绝非普通车辆,更像是在全力加速!
长发男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瞥向了后视镜,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首次出现了变化,眉头猛地拧紧!
短发男也瞬间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射向后窗。
老乔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两道刺眼的白色光柱如同利剑般撕裂了夜幕,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色萨博轿车,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咆哮着从后面高速逼近!
宝马车猛地加速,试图甩掉后面的追踪者。强烈的推背感将老乔死死按在座椅上。腰间的硬物又往前顶了顶,耳边传来短发男冰冷的低喝,“趴下!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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