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内特在李乐隔壁房间安顿下来的头几天，李乐有了种“老头在手，天下我有”感觉。
每天一早，开车载着行动不便的老头去学校，很是理直气壮的占据了学校仅有的几个不要钱的教授停车位。
又以“需要就近照顾瘸腿导师”为由，成功从那个六人混编、气味堪比香料实验室的博士生办公室，搬进了老头斜对面的一个二人间。
虽然新办公室也会偶尔会飘来那位身材壮硕的毛妹身上那股混合了淡香水、伏特加和某种浓郁体香的特殊气息，但比起之前阿三的咖喱、狗大户的沉香以及非洲酋长公子那极具侵略性的古龙水的大杂烩，已经堪比天堂。
还能随时找个借口溜进老头的办公室，蹭一蹭老头女儿，那位波琳娜上校从原产地寄来的顶级的耶加雪菲咖啡，研磨冲泡后香气醇厚，远非系里提供的那些“刷锅水”可比。
一些读书时卡壳的思路和问题，能就近“薅羊毛”答疑解惑，接受点拨，效率倍增。
放学后，他推着轮椅，带着老头探索周边各家不那么起眼却味道地道的小馆子，从诺丁山的加勒比烤鸡到 brick Lane 的孟加拉咖喱，吃吃喝喝，日子过得颇有点“师慈徒孝”的和谐。
可惜，没过几天，李乐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免费的才是最贵的”，这种和谐被森内特无情地打破了。
每晚九点整，房门会准时响起“咚咚咚”的如同索命打更鼓一样的敲门声。
老头会摇着轮椅进来，“欣赏”李乐当天的阅读笔记、文献摘要或论文草稿。
而这种欣赏，在森内特的无双大舌的点评下，就像淬了毒的小飞刀，花样翻新着，扎向小李厨子，绝不重样，丝毫不念及李乐每天的付出。
比如，看到李乐试图用吉更斯的结构化理论分析线上社区，他会嗤笑道，“哦，亲爱的李，你把这柄用来解剖社会宏观骨骼的大砍刀，拿来给互联网这群嗡嗡叫的电子飞虫做显微手术？想法很勇敢，结果很....嗯，像用高射炮打蚊子，炮管挺粗，蚊子没死，周围的花草树木被你轰得一片狼藉。”
又或者，当李乐费尽心思写了一段自认为逻辑缜密的论述时，老头会眯起眼，用指甲轻轻划过屏幕上的句子，“这里，这个连接词，脆弱的像块受潮的饼干，一碰就碎。你指望用它来承载你后面这坨...嗯....颇有气味儿的思考？”
再比如，针对李乐某处略显空泛的结论，老头会慢悠悠地说，“李，你这个结论，就像花花公子的中缝女郎，看着挺美挺翘，又大又圆，可最大的作用就是拿到厕所，你需要的是真实的触感，那种带着弹性的真实感。”
“嗯，这段文献综述写得....你很有勇气，试图用散文的笔触解构理论，可惜读起来像醉汉的呕吐物，逻辑呢？被泰晤士河的潮水冲走了吗？”
“我对你这段关于数字时代流变的论述非常感兴趣，嗯，主要是好奇它是如何做到每一个字都认识，连成句子却仿佛在描述外星文明高等级文明的？需要我帮你联系格林尼治天文台，帮忙发向太空，让他们见识一下人类的智商下限么？”
每每此时，李乐只能强忍着一脚把老头连人带轮椅从窗户踹出去的冲动，脸上挤出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心里默念“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你和一个瘸子计较那么多干嘛”。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扔进了一个被苛刻打造，盛满毒液的高压锅里，每天都被小火慢炖着。
这天早上，李乐开着那辆换了回来的、毫不起眼的偷油塔卡罗拉，载着森内特教授前往学校。下了车，从停车场沿着略有坡度的路径往老楼办公室推着轮椅，
二月份的伦敦，空气中寒意依旧，阳光勉强穿透薄雾。
森内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李，想不想挣点辛苦钱？”
李乐推着轮椅的手一顿，警惕地从推轮椅的“车夫”角色中回过神，“辛苦钱？什么辛苦钱，有多辛苦？违法的事儿我可不干。”
“哪能呢。”森内特轻笑一声，轮椅的橡胶轮子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我听惠教授提过，你在燕大的时候，也代过课？”
“代过，教学助理任务，学校规定。除了代课，还有批改作业、组织讨论、监考阅卷一堆杂事，都是廉价劳动力。咋？LSE也有这传统？”李乐说着，手上稳稳推着轮椅绕过一个小坑。”
“LSE的博士生，从二年级开始，按规定也要承担教学助理工作，不算太忙。”森内特慢悠悠地解释道，“主要是带讨论课，引领学生围绕讲座内容或者特定课题深入探讨，或者指导实践课，解答一些程序问题，还有给本科生做辅导，一对一或者小组形式，答疑解惑、讨论作业论文，当然，批改作业、论文也是跑不掉的。”
“这是训练的一部分，也是融入学术社群的方式。工作量嘛，看情况，一般不会太夸张。”
接着，他按照惯例，给李乐简单梳理了博士生可能参与的几种教学角色，比如教学助理tA，研究助理RA这种。
“当然，博士生通常不会独立负责大型讲座，那是教授和讲师的地盘，除非你到了一定的能力水平。”
李乐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停下脚步，弯下腰，凑到老头耳边，压低声音，“教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这，重点呢？”
“什么重点？”
“妈嫩。”
森内特似乎早有准备，“系里标准是20镑一小时。通常每周安排四到五节课时，包括准备时间。算下来，一个月到手五六百镑总是有的。怎么样，有兴趣没？”
李乐直起身，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哼哼唧唧，“才20镑？干的活琐碎，责任不小，钱还少。没看《卫报》和《泰晤士报》上面怎么骂的么，说这种叫学术奴工，教授们把脏活累活都甩给助教，自己乐得清闲。”
“不干，没空，我还要写东西，弄考察项目呢。”
“25镑一节课，”森内特面不改色地加码，仿佛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我的权力范围内，给你提到最高档，怎么样？”
“25？”李乐脚步没停，计算着时间成本和经济收益，以及拒绝老头可能带来的后续各种“报复”的风险。
权衡片刻，伸出三根手指，“成交。但说好，一周最多三节课，毕竟，我自己的学习、克里克特教授布置的课题，还有您老人家点名的报告会，已经让我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没问题，三节就三节。”森内特答应得很爽快，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笑意。
到了办公室，李乐把老头安顿好，又熟练地去磨豆冲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森内特，一杯自己端着准备溜回隔壁。
刚走到门口，却被老头叫住“哦，等等，李，”森内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摸出两本装订好的材料，递了过来。
“下午有一节硕士生的经济社会学的Seminars，系里原本带课的那位博士生，因为某些不可抗力临时生了病，你先替他一节，这是他的课程进度表和相关的讲义、阅读文献清单。你中午吃饭的时候抽空看一眼。下午四点半，新楼403教室。”
李乐接过材料，入手沉甸甸的。翻看了一下内容，随即反应过来，瞪着眼，“嘿，合着您这儿早就做好了饭，就等着我上桌呢？”
森内特端起咖啡，惬意地吹了吹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微笑，“所以，你以为呢？”
“那我刚才，要是不答应呢？”
老头抿了一口咖啡，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慢条斯理地说，“你会答应的，毕竟，除了那点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课时费，你难道不想名正言顺地体验一下，站在LSE的讲台上，荼毒......哦不，是启迪一下年轻人头脑的感觉吗，而且，批改作业的权力.....啧啧啧，你懂的。”
李乐捏捏手里厚厚的讲义，又瞅瞅老头那副吃定他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材料塞进自己的背包，“丘吉尔见了您都得流泪，教授。我先去消化一下，但愿下午别被那群精英怪给问趴下。”
“放心，”森内特优哉悠哉地说，“以你的脸皮厚度和即兴发挥能力，应付一节讨论课绰绰有余。记住，别把他们当硕士生，就当是一群，嗯，比较昂贵的本科生。”
“讨论课的关键是引导，不是灌输，把那群自以为是的硕士生的想法搅动起来，让他们互相辩论，你控制节奏和方向就行。别怯场，你比他们懂得多。去吧，中午记得吃饭，保持体力。”
李乐摇摇头，背着那份讲义，走出了森内特的办公室，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午该怎么在那些眼高于顶的LSE硕士生面前，维持自己作为“临时权威”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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