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外面下了雨。
听起来挺讽刺的，好像天气总是知道点什么，闻着味就来了！
这是辛忱第一次感到不安，同样也是他第一次见迟川失态。以前的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失态过，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和，温柔得随便一个人都能伤害他，亲和得所有人都在伤害他。
辛忱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记得浑身难受，各处伤口都撕扯着疼。
事情闹得挺大，乡亲们报了警，迟大海被带走了。杨祥榆匆匆打电话说要过来，但被辛忱拒绝了。他说没事今晚可能不回去了。杨祥榆知道迟川困难没再说什么。
梅嫂把他们送回迟川外婆家，还帮忙做了饭。其实也不是迟川的外婆，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没有外婆，叶铭云十八岁的时候就被家里人给抛弃了，后来嫁给迟大海才认识的严婆婆。
严老太是个空巢老人，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被人拐卖到这里，其实她也算有一个女儿的。只可惜她的女儿出意外死了，所有后来阴差阳错认了叶铭云作干女儿。
迟川会过来看他们，他一直努力赚钱除了还债还要养家，外婆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得靠他。
大晚上，外面下着雨，梅嫂做完饭就回去了，临走前对辛忱说：“好好照顾小川！”
“嗯”
其实不用说他也会做。
人走后，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又沉闷，整个过程谁也一直没说话。迟川受了伤晕倒了，是被他们背回来的，现在在房间睡着了，辛忱没去打扰他。
外面雨声啪啪作响，敲打着窗户，上面的破旧报纸被打湿摇摇晃晃，风灌进来吹得辛忱有点冷，望着那里他眼睛有点发烫，眼里的涩意止不住地上涌。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迟川绝望的样子，眼里无光，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无助又绝望。
那时候他忽然就怕了，怕他想不开，怕他不小心就被迟大海拉下深渊，怕自己好不容易把他拉回来他们又把他拽回去。
他知道他很难过。
他明明那么爱他的母亲，可是却像一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而不知道罪魁祸首就是他那狗屁不如的爹。
一直以来迟川只知道叶铭云是那些要债的打死的，但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迟大海。而且她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迟大海是因为她才入的狱。
那天迟川离开后，叶铭云在迟大海的饭里下了老鼠药，她想和他同归于尽。可是被迟大海识破了，于是把人暴打一顿，给糟蹋了。
迟川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那些要债的人，叶铭云被打得奄奄一息，在他面前没了呼吸。这件事他一直忘不掉，所以在迟大海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疯了。
他顾不了那么多，论谁谁不会自责和难过？
整晚外婆脸色都不好，有些担心去厨房做点饭给迟川，辛忱也跑过去帮忙。看见小孩懂事外婆神情轻松一丝，还问他叫什么名字。
外婆说话时和梅嫂一样带着口音，辛忱辨别了半天，“外婆，我叫辛忱！”
听见“辛忱”两个字时外婆手里的动作倏地顿了一秒，表情有点不自然，像是听过这个名字。
“好孩子！手要不要紧？”看见他半边胳膊全是血，她眉头微皱，关心道，“给外婆看看。”
闻言，辛忱也下意识看了一下，刚才忙着劝架顾不上，胳膊被划了几个口子，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疼，但他这人就爱嘴硬:“没事，这点小伤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都流血了。”说话间，外婆就拿着药过来，一边帮他处理一边说:“谢谢你啊！大晚上还留在这里。”
“没事”
“刚才我见你没吃饭要不要做点给你。”
“不用了外婆，我不饿。”其实辛忱是饿的，只是没胃口。
帮着做了一会儿，外婆不知道在哪里拿了颗糖塞给他，“这是早上我在小卖部顺手拿的，我呀人老了吃不了这玩意儿，给你们年轻人吃。”
“谢谢外婆！”辛忱厚着脸皮接过，眼睛弯起来咧着唇道谢，顺便问，“对了，外婆，我……迟川哥有吗？”
“小川？他啊，不喜欢吃糖！”
“哦”
辛忱看着手里的几颗糖自嘲，其实只要他知道，迟川是喜欢糖的。每一次他帮他买奶茶的时候会留意他喝甜的速度快一些还是喝不甜的快一些，答案是甜的。
他不喜欢，只是因为他不说，也不表现出来。他太懂事了，懂事得别人都以为他不喜欢而已。
他总是这样！
趁外婆没注意辛忱偷偷把糖塞兜里，找点水把衣袖的血渍洗了，免得迟川起来看见自己这个狼狈样又担心。
“外婆，迟川哥他爸……”辛忱下意识往楼上瞥了瞥，犹豫几秒还是问：“……迟大海真的是因为铭云阿姨才坐牢的吗？”
很多事情辛忱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他们说叶铭云是被打死的，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管，警察查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们说迟大海弄死了人也不说是谁，好像一切都很混乱，但什么都牵扯到迟川。
外婆搅锅的勺顿住，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咕噜咕噜冒泡的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很久，她骂道：“迟大海就是一个畜生，不配做小川的父亲！”
冷白的灯光下斑白的头发被凉风吹开，老人脸上爬满皱纹，眼睛盯着某处渐渐泛红，湿润了。
她转眸看向辛忱，又垂下头，手上的力度加大不少。随后看向别处，辛忱看见她眼里滚烫的液体落下来了，“孩子，你知道小川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辛忱点点头。他知道，但这一刻却说不出口，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那天……
那天，迟川满身是伤疤，独自一个人在阳台里抽烟。他在难过，他在哭。
挣扎了很久，辛忱还是回答：“是迟大海？”
“是，小川身上的伤是他弄的。”外婆说着眼里就噙了泪，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小川小的时候经常被那个畜生殴打，每次醉酒回来都要把人打个半死，拿着一根这么粗的铁棍往他身上抽……”
外婆说不下去，撇头抹了把眼泪，用铁勺比一个尺寸给辛忱看，把那股涩意咽回去：“往他身上打，任他妈妈怎么求都没有用。那个畜生打完不解气，把他关在黑屋里，一关就是几天几夜，人抱出来的时候都快没气了。”
迟大海年轻的时候可不像现在，天天出去喝酒赌博，回来就家暴叶铭云母子俩，叶铭云被他糟蹋是常有的事。他那时恨极了迟川，把人打完直接锁起来，不给吃不给喝。
迟川当时消瘦得皮包骨头，营养不良经常昏倒，皮肉被打开花，各种血痕和淤伤爬满，整个身体没一处是好的。
后来，他没敢惹迟大海，晚上几乎不回家而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那时候，老区东边有些没拆迁不要的破房子，他就在里面睡觉，学习。小小一个孩子瘦成纸片，可怜地蜷缩在破房子里，冷得浑身发抖。
再后来，长大一些了他就去给别人打零工，搬砖块，消瘦嶙峋的身体做着各种各样的苦活累活，但凡死不了人的他都去做。
有一段时间叶铭云生病，他被迫辍学，白天一边努力学习一边趁休息时间捡垃圾。晚上回来饭都不吃去就去洗车店洗车，老板嫌他年纪小不要，他就求着人家说可以拼命工作，工资比别人低都可以。
于是在他每天跑洗车店求了很久，老板受不了才勉强答应让他在洗车店帮忙，每个月给他几千块钱。
杂乱的洗车店里，十多岁的迟川穿着单薄破旧的t恤趴在脏兮兮的车底下，袖子撸开一边修车一边洗。泥水和汗水浸透衣衫，整个人湿哒哒的，眼睛睁都睁不开却还在忙工作。
那时候，他不止找了一份工作，什么网吧酒吧，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他都去过。交了不少朋友也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看他不爽经常把他堵在巷子里殴打，什么样的脏话都拿来骂他。
“你一个畜生都不如的人就该死！和你爹妈一样”那些人拿垃圾砸他，个个嘴里喷粪。
迟川忍不了他们骂叶铭云就他们厮杀，每次被打得断胳膊断腿，满脸是淤青浮肿的伤疤。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学会了反抗，但凡出手打他的人他都十倍百倍地还回去，进了很多次派出所，成了人人害怕而避之不及的“川哥”。
这种生活持续了很多年，后来他凭借努力自学考上好的高中，参加了各种竞赛，拿到奖学金养活自己。于是可以安心跑车赚钱，当家教赚钱，一点点帮叶铭云还债。
辛忱听着心脏一阵阵抽痛，心跳一拍慢过一拍，盯着窗户滑落的雨只觉得眼睛很疼，眼泪悄悄地划着脸颊。
“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就拿了一根烧红了的铁棍一锤打在小川的手臂上……”
老人受不了谈伤心事，说着说着就哭了，辛忱扯了张纸巾递给她。想起来迟川手臂的那个大烙疤。
一锤打在手臂上？烧红的铁棍？
眼泪抹不去，外婆哽咽道:“小川当时差一点就死了，是他妈妈跪着求遍了所有人才把他送进医院。”
不知不觉辛忱把手指掐出了血，反应过来才发现手指疼痛不止，他努力压着颤抖的声音。
“那……后来呢？”
“后来在医院的时候他的伤口恶化，天天高烧不退，用什么方法都医不好，因为营养不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就连医院都下了死亡通知单。”
外婆缓了缓，继续:“再后来出现了奇迹小川渐渐好了起来，他妈妈就拼了命地找证据送那个畜生进监狱……”
说的这里的时候外婆突然顿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话锋一转，她说：“迟大海他强奸了一个姑娘，开车把她撞死，逃了。”
“这件事警方找不到人和证据就渐渐不了了之。小川受伤后铭云受不了家暴，不管不顾的到处找证据把那个畜生送进监狱。后来经过警方协助，终于成功地把人送进去。在那之后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才渐渐好起来，可直到那个畜生出狱……”
直到他出狱，精心策划了一切把叶铭云杀害，他想报仇，把所有的罪责推在迟川和叶铭云身上。
而自己一走了之，什么都不关他的事。
如凶猛巨浪的信息猛地将辛忱压死，窒息感弥漫全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原来，迟川遭受的伤害远远比他知道的还要多。
多到他想结束生命！
想死！想一了百了！！
所以他跪在雨中哭着说:“我累了”
我累了，别再拽着我了。
那一刻，他把迟大海死死摁在地上的时候一定是绝望极了，所以才不顾一切想要他的命，哭着求着哪怕是犯罪也想要他的命。
辛忱眼眶湿润，无力地撑着台沿。他不敢想，一点都不敢想那段时间迟川是怎么挺过来的，他那么温柔，那么亲和的人是怎么熬过那些要命的日子。
在那种环境下他本该活得很狼狈，活得猪狗不如，或去偷，或去抢，或许成为迟大海那样的人，可是他没有。
他还是成为了一个那么好的人，是人人仰慕的学霸，是站在领奖台上熠熠发光的少年，是代表高三学生演讲的三好学生，是无所不能的迟川。
辛忱缓了很久，久到眼睛干涩发痛，喉咙轻轻滚动，他说:“所以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沉默半晌，外婆点头：“嗯，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忙活了多久辛忱才上楼，这一整晚他都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是因为外婆的那些话还是因为担心迟川的精神状态。
到楼上的时候迟川已经睡着了。辛忱没敲门只是轻轻地推开门进去，房间里的灯光有点刺眼，他把粥放一旁的桌子上，关了灯，只开了盏充电台灯，亮度调到最小。
外面的雨还淅淅沥沥下着，敲打着窗户有点吵，凉风呼啦灌进来吹得人凉凉的。迟川的手落在外面被吹得惨白，毫无血色。辛忱关了窗，帮他掖好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他。
迟川睡觉的时候喜欢半侧着身子，安安静静的，半张脸埋进枕头里，暗黄的灯光明灭，偷偷摸摸落在他苍白到几乎病态的脸庞上，单薄的衣衫勾勒着消瘦的身形，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破碎。
他发烧了，呼吸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像一个破碎死去的瓷娃娃一样躺在床上，眉心紧拧，睡着了眼角还是挂着泪珠。
辛忱怔怔地看了很久，心疼无奈。
他的迟川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帅气，满身都是温柔。只是嘴唇干涩惨白，缠满纱布的手紧紧蜷着，眉心皱褶扯着脸上的伤疤，像是在梦里还没有放下那些事情，又像是和往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他只是累了，只是安静的在睡觉，无人会打扰。
辛忱会替他守护好唯一世界。
因为衣服被弄脏了迟川现在只穿了件宽松t恤，辛忱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看了许久竟不知不觉触碰那只冰冷没有温度的手。
那只手满是疮痍，但在一片烂地纂刻着他的名字——辛忱。
那两个字像是救赎又像是深渊，名字之旁是要他命的烙疤。
因为这个疤，他差一点就死了。
的确，听到亲妈被亲爹害死时他该疯。
他活着，是因为叶铭云跪着求了所有人，把他送进医院；他活着，是因为叶铭云拼了命地把迟大海送进监狱；他活着，是因为叶铭云把一切生的机会都给了他，自己去死。
他很爱很爱自己的母亲，所以，明明可以解脱的他但还是拼命从鬼门关里爬回来。
不知道捂了多久，辛忱觉得眼睛酸痛滚烫，鼻子被什么堵塞，有东西占满了眼睛他有点看不清。鼻涕一直往下坠，他不敢吸怕吵醒哥哥，只能一个劲地擦。
可是那只手怎么捂都没有温度，辛忱凑过去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在手背落一个温暖的吻，渐渐的，唇间的热度融化了手上冰。
那股酸涩的感觉被辛忱咽回去，他指腹轻柔地摩挲着迟川微微湿润的眼角，轻声自语：“阿池哥哥，你要好好的活着。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不是弟弟对哥哥的那种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辛忱亲吻着迟川的手，祈求着:“所以，请你就当是为了我活着吧！我不想你离开我！”
雨声淅沥，房间里没有空调有点冷，辛忱起身把那碗放冷的粥又拿回去热了一遍。
他离开的时候，那滴噙了许久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迟川的脸颊。
他无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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