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深秋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固的枯黄还挂在枝头,在傍晚的风里簌簌地抖。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长椅的角落,书本摊在膝头,却一页也未翻动。
夕阳斜照,将她的半边身子染成暖色,另外半身却陷在楼影的灰蒙里。
脚步声靠近,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她面前。
“你可是喻清秋?”
她抬眼。
来人站在背光处,轮廓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带着一种非此间所有的疏淡。
喻清秋沉默一瞬,合上膝头的书。
“……我是,”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未曾与人认真交谈,“你……是什么人?”
那人向前半步,让夕阳的光掠过她的侧脸。
喻清秋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样貌,只觉得一双眼睛格外沉静,仿佛能吸纳所有流散的光线与声音。
奇异的,刹那间,她感觉到有些陌生的熟悉。
“十二年前,有人朝我预支了一个愿望。”
喻清秋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指尖在粗糙的书封上轻轻摩挲着。
“后来呢?”她问,那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
“后来,”那人微微偏头,似乎在回忆一个有趣的细节,“她说她信不过我,报酬要待她实现愿望之后再给我。”
这个说法让喻清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无力完成。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寻她,讨要你的报酬?”
“她的愿望实现了,”来人的声音平铺直叙,陈述着一个简单又残酷的事实,“可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喻清秋脸上,那目光并无压迫感,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明晰:“好在她说过,若是有一天我寻不到她,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找我?”喻清秋轻轻重复,视线垂落,看着脚边一片被风卷至此处的梧桐叶,叶脉断裂,边缘卷曲,“现在的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这话语里透出的疲惫,远超过她这个年纪应有的重量。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远处传来学生隐约的谈笑,更衬得这一隅异常安静。
“我只要……”来人开口,声音柔和下来,仿佛怕惊扰了这阵风,或是风里可能藏着的某个魂灵,“你讲个故事给我就好。”
她向前一步,完全走出了阴影,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与喻清秋隔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她侧过身,黄昏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明艳且富有张力的面容——
与喻清秋一般无二的面容。
两人在阳光的映照下面面相觑,一人眼神温和,却深不见底;一人面露惊愕,却难掩那浓稠的忧郁。
“我想听,”那怪人看着喻清秋逃避似的匆匆低垂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她的故事。”
喻清秋没有开口询问那人明显诡谲异常的来历,也没有立刻答复那人的要求。
那人似乎是心知肚明她的所思所想,并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候她的回应。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教学楼某个窗口骤然亮起的第一盏灯。
那灯火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颗遥远又冰冷的星。
她维持着仰望的姿势,许久,仿佛在向那片虚空寻求讲述的勇气,又或是,在积攒面对往昔的力量。
长椅旁的古老路灯“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晕洒落,将两人笼罩其中,也在地面拉出长长的、交织的影子。
她终于收回目光,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
“好。”
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
「一」
随着一声悦耳的金属声响起,被喻清秋抿在唇边的香烟被点燃。
橙红的火光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若是那人还在,怕是得神色夸张的惊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分明两人初见那天,她还是个连点烟都不太会的门外汉,现在竟然已经能熟练的吐漂亮的烟圈儿了。
白裙女子看起来身姿单薄纤瘦,神情寡淡又倔强。
此时指尖夹着烟吞云吐雾的模样,看起来与她周遭的气质格外违和。
“她叫喻清清,她跟我说,她是三十岁的我。”喻清秋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吐出的一个个烟圈儿,似乎透过它们见到了另一张带着恶劣坏笑的脸。
眉眼间不经意溢出的温柔氤氲在烟雾中,连带着让她的语气都多了几分朦胧。
“她说,她清楚的记得,在她十八岁那年,见到了三十岁的喻清清,所以为了把最好的喻清清带到十八岁的喻清秋面前,她一直生活得很努力。”
“她说,她知道喻清秋安安稳稳的走到十八岁,已经尽力了,努力读那些她并不感兴趣的书,努力压抑心中难以排解的痛苦,努力想给自己遭遇的一切找个答案,却总是徒劳无功……不过没关系,那些喻清秋想找的答案,她可以陪喻清秋一起找;那些喻清秋没看过的世界,她可以陪喻清秋一起看。”
“她说,这个世界很大,风景很多,十八岁的喻清秋只见过学校和村子,就那么死了太可惜了,她想让喻清秋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更多的风景,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明白,人生海海,山山而川,那困扰自己的一切,实际上也不过尔尔。”
“你知道么?”喻清秋侧眸看向身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讥讽又悲哀的弧度,“谎言只有在掺杂真心时,才最能蛊惑人心。”
镜渊,灵之镜族,时空通道的守门人。
如镜子般,可化形万千。
以最纯粹的七情六欲为食,不食人间烟火,与天地同寿,人间情欲不绝,镜族永生不灭。
面前这“东西”便是如斯向喻清秋介绍自己的身份的。
“谎言?”镜渊有些不解,又有些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眼眸微眯,“你是说,她骗了你,又没有完全欺骗你么?”
说完,祂有些痴汉似的猛吸了一口气,眼眸深处藏了些孩子气的恶劣,那神色竟是意外的与记忆中的那人有几分相像。
祂像感慨又像吓唬喻清秋似的:“人类的感情真复杂……你现在的气息,闻起来实在是美味。”
喻清秋闻言神色不改,倒是瞧着祂有些微微失神。
可不是么?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
复杂到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她却一眼便能分辨出自己、喻清清和镜渊三者神色间的细微差别。
即便是再像,心头的那份悸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啧,你这人类……当真无趣。”心思没能得逞,镜渊忍不住不悦的撇了撇嘴。
“其实……她所说的一切,大多都做到了,只有一件事……”喻清秋收回视线,又猛的吸了口烟。
劣质的爆珠香烟抽起来味道并不怎么样,苍白的烟雾熏得她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直发晕。
可正是这种强烈的不适,才让她有一种自己还活着的清晰感觉。
游离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可她最终还是将涌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答案她隐隐已经清楚了,但当真相近在咫尺时,她仍然缺少了几分追究到底的勇气。
回过神来,她开始慢悠悠的将那些个日子娓娓道来。
「二」
“诶呀!这照片拍得真漂亮!她还连脸颊上的痘痘都帮我们修掉了诶!肤色也调整得白净匀称了不少……”
明明是个三十岁的女人,此时在大街上竟然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成熟和沉稳,跳脱的像兔子似的。
喻清清手里举着那张刚刚到手的新身份证,满脸都是欢愉,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着。
反倒是不过才十八岁的喻倩楠……啊不,现在该称呼她为喻清秋了。
反倒是喻清秋,看起来更加沉稳安静些。
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了些隐晦的雀跃和难以遮掩的惴惴不安。
如此贸然的改掉了之前用了十八年的名字……要是被祖母知道,怕是又得气的破口大骂了吧?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的行为会改变她将来抱孙子的好运。
可是……她的视线落到了喻清清的脸上,看着那明媚的笑容,不禁又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是决定要寻死的,既然如此,日后会发生什么,又与她何干呢?还不如开心一天是一天。
“那时候的你,还没有放弃自杀的想法?”镜渊闻言,惊愕地瞪大了眼。
“啊……那时,其实我并没有相信喻清清是三十岁的我的这个说法,毕竟它听起来太有失真切了。”喻清秋耸了耸肩,语气带了些无奈,“我想着,她或许是因为其他的目的,提前调查过我的事情,故意编纂了一个故事给我。”
“那为什么,你当时改变了决定,跟她一起走了呢?”镜渊忍不住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着喻清秋。
“无论她是什么人……无论她有什么目的……”喻清秋微微垂下了眼眸,“若是我突然从楼顶跳下去,也会吓到她吧?而且,即便她没有被吓到,可那个时间段,是我特意挑选的、学校最空旷的时间,如果我真的在那个时间死了……事后怕是会给她添麻烦吧?何况……”
她实在是觉得,有些太寂寞了。
寂寞到,无论是谁都好,就算是骗子也好,只要能跟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积攒了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被人认真听过。
即使是一次也好,她想跟人好好说说话。
“……”镜渊闻言沉默了下来。
人类的情绪,向来是被祂拿来佐餐的玩意儿,可此时此刻,祂竟然觉得这份本该清甜的忧郁沾染上了几分不该存在的苦涩。
即便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给旁人带来麻烦么?
就算……那有可能是个恶劣的骗子?
人类真是奇怪。
可讽刺的是,祂活得久到记不清具体年岁,见过那么多人类,其中有过自我了断念头的,却都是这种奇怪的人类。
祂怕是活的再久,也不会理解人类这个复杂物种吧?
“既然改了名字……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去下一站吧!”喻清清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拉起了喻清秋的手,轻轻摇了摇。
所谓的下一站,其实是当地的步行商业街。
其中串联了商场、商铺、小吃街,下到柴米油盐,上到珠宝翡翠,其中应有尽有。
喻清清抬了抬下巴,一脸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语气豪情万丈:“康忙北鼻,今天所有消费,全由我喻大小姐买单!喜欢的只管挑!我!有!钱!”
那模样浮夸地有点滑稽,却因着那张满是真挚和嘚瑟脸,让喻清秋心里忍不住漾起了一丝暖意。
而这丝丝缕缕的暖,在喻清清格外利落地掏钱的时候开始消失殆尽,即便她们两人一起听到糖葫芦摊子的老板,刚刚卖给别人十块的山楂雪球到她们这儿就变成了十五,喻清清也眼睛不眨地干脆买单。
“喻清清!你是傻子么?!”愤愤地咀嚼着嘴里的山楂雪球,喻清秋看着喻清清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你明知道那个摊主不实在!为什么愿意多花那份冤枉钱!”
喻清秋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
但是刚刚的她兴许就是被这股子不可思议和无来由的恼火顶着,愣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跟摊主杀了半天价。
最终以十五块钱两包的超低价拿下了两人手上捧着的两包糖雪球。
“才不是什么冤枉钱!”喻清清笑嘻嘻地往嘴里塞了颗山楂雪球,唇齿间酸甜的津液瞬间炸开,让她不禁眯了眯眼,讲话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我知道我喜欢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既然你喜欢,那吃到的时候便一定会觉得开心。”
“我说过了呀!我有钱,你可以随便花,只要花在了我们自己身上,又买回了双倍的开心,那这份钱花得就是值得的,既然值得,那冤枉钱花的也不冤枉。”
“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就会发现,你的开心才是世界上最有价无市的资源,这种资源并非是无穷无尽的,也并非所有人都拥有随时随地制造开心的能力,人啊!只有收集足够多的快乐瞬间,才能熬过那些难以避免的糟糕生活,所以啊!遇到了一定不要错过,得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
喻清秋闻言一愣,鼻腔不禁有些发酸。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开心与否比真金白银还要重要。
是啊,原本是很开心的事情,可是却因为自己心疼那几块钱,反倒换来了一顿毫无意义的争吵,反倒辜负了喻清清的心意。
她突然想起刚刚自己为了砍价据理力争的模样,心头突然冒出了几分滞涩之感。
其实,她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公平一点而已。
只不过,那时她的模样一定和买菜时的祖母格外相像。
她分明不想成为祖母那样的人的。
突然,她心里有点恐慌。
或许这就是代际传递的威力吧?祖母身上那些不好的、让人痛苦的特质,终有一天会通过代际传递在自己的血液里觉醒起来,让自己也变成像祖母那样情绪黑洞般的可怕存在。
“我怎么记得这时候的你还很内向来着?竟然那么勇敢地冲上去降价,我都被你吓到了!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惊奇队长!”喻清清话音一转,语气惊讶又溢满了赞扬,兴奋得好像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还好有你,让我们只花了原本一份的钱,却买到了翻倍的快乐!”
喻清秋顿了顿,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评价,心里的惶恐甚至都直接僵在了原地。
“勇敢……么?”她讷讷地重复道。
“当然!你刚才口齿伶俐、逻辑清晰,那个摊主都被你的口才惊住了!不错嘛!我原本还担心你话这么少,会不会语言系统退化呢!”没等反应过来的喻清秋炸毛,喻清清贼兮兮地笑道,“那接下来讲价的任务也交给你了哦!省下来的钱我们明天去吃下午茶吧?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每天都会路过一家装潢很漂亮咖啡店,那时候因为怕价位太昂贵一直都没去过呢……后来虽然有钱了,可是那家店却关门大吉了……”
喻清秋:……
三十岁的自己……话真多啊!
可是……
是不是也说明,其实她很有用,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糟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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