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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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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剑宗祖山那边,贾老神仙在操办婚宴这件事上,气势之足,强得就像个坐镇自家道场的“雨前”十四境。

朱敛负责打下手,也是天衣无缝。鸾山女子山君怀箓,一开始还怀疑这位龙门境的道士,就算再精通民间婚嫁风俗,熟稔山水规矩,但是会不会把一场山上道侣的婚宴办得略显土腥味,不然就是过于仙家风味,反而人味寡淡了几分?很快怀箓便被深深折服了,这位来自落魄山的贾老神仙,有学问的!

只是阮邛再信任他们几位,可毕竟跟嫁女儿差不多,大概是总要显着做了点什么,便会偶而忍不住,提出一些蹩脚的建议,怀箓当然不会明说什么,朱敛自认就是个掌勺的厨子,别看贾老道长平时待人宽厚,万事好商量,一次两次与阮邛耐心解释了,再后来,贾老神仙便发飙了,当然是那种不怒自威的独到气势,就像在说一句,阮圣人,你再这么帮倒忙,可就要触及贫道的逆鳞了,一边去!

就阮邛这种在整个宝瓶洲都极为出名的犟脾气,还真就吃这套,与贾老道长诚心致歉过后,就选择默默在旁看着,眼巴巴的,再不废话什么,能帮就帮点小忙。贾老道长既没撂挑子,也没赶人不是?

这可把来这边看看进展的徐小桥给镇住了,贾老神仙见着这位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徐剑仙,却是立即换了脸孔,神色和蔼,老道立即走去书桌,卷起袖子,提笔蘸墨写下详细的一连串待办事项,一二三四五……条理清晰,数字精准,有哪些忌讳必须留心、以及为何需要注意,都有蝇头小楷的批注,总之就是烦请徐剑仙跟仙子们照做,徐小桥也是极为心悦诚服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欺我。她难得胆气十足,瞥了眼师父,示意别帮倒忙。

只要是跟婚宴有关的一切文字功夫,都由朱敛包办了,甚至为酒席专门手写了一部食谱,虽然朱敛也用随身携带的方寸物带来了数十样不同分量的食材,但是有些山野清供、仙家,还是需要龙泉剑宗这边费心置办,例如糟茄子一项,需用泉水浸一宿,每斤用盐三两半,糟两斤。旁边批注有一句,长春宫灵湫之类泉水为最佳,平常山泉亦可……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徐小桥当然很乐意带着师弟师妹们忙碌这些的分内事,朱老先生跟贾老道长还算是半个外人呢,都已经如此上心,他们这些龙泉剑宗的谱牒弟子,哪有理由不精益求精?

忙里偷闲,贾老神仙随手翻看菜谱,抚须赞叹道:“朱先生这一手行草,妙极,造诣之高,便是山主的楷书都要逊色一筹,教贫道也说不出什么‘各有千秋’的违心话了。”

天边的火烧云,就像辛勤忙碌了一天的佃农,小酌一杯,喝了个满脸通红,准备休歇去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不在小镇也办一场?”

按照他们的家乡规矩,婚宴都是办两场的,在男方女方家里各办一场。就算是两家宅子挨着的街坊邻居,也不能坏了规矩。

刘羡阳笑道:“那还怎么让那些熟人朋友来这边长长见识,吃顿稀罕的仙家饭。”

好歹如今龙泉剑宗,还是宝瓶洲剑道宗门的“首座”,虽然不如正阳山那么剑仙如云,但是山上斗法,又不看数量。

何况阮铁匠还有个辞了三次都未能辞掉的大骊首席供奉,这个头衔,还是很有含金量的,年年都有朝廷俸禄拿,董师兄这个账房当得舒服,数钱就可以了。

顾璨说道:“真要在小镇那边办喜酒,还了得。阮邛算是赊月的家里长辈,再加上有你这么个刚刚当了国师的伴郎,赊月还有宁姚当伴娘,只会变成山上山下官场的迎来送往,只说魏檗和披云山那边就肯定要出面,五岳神君的魏夜游出面了,其余四位神君要不要表示表示?附近的铁符江水神府登门道贺了,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是不是也要跟上?这还只是山上的,山下的官场,呵,整座槐黄县城都得停满马车吧,谁不想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新任国师跟前混个熟脸?再说了,按照习俗,婚宴流水席用的碗筷是要跟人借、不能新买的,如今老街坊都搬去了州城,刘羡阳这个新郎官,不得连夜家家户户翻墙去偷啊,还要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没有搬走的旧橱柜,有没有留下碗筷。”

刘羡阳大笑不已,陈平安也觉得有趣。

陈平安想起一件事,轻声问道:“他们的份子钱怎么办?”

顾璨翻了个白眼。一辈子都在计较这种事情。

刘羡阳说道:“早就说好了,就按照当年我们龙窑同行之间吃喜酒的规格算,可不能少了一颗铜钱,我会当面拆红包的,谁敢偷奸耍滑,跟我玩虚的,我当场就跟谁急。”

若是一般人,多半会说不许多一颗铜钱。刘羡阳当然不是一般人。

顾璨说道:“是谁补了一句,得按照窑头师傅办喜事的行情给红包?”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就我那烧瓷的到门手艺,是唯一得了姚老头真传的,他们能比?陈平安还在傻了吧唧苦练拉坯的时候,我都可以教别人跳刀了。当然要按照给大龙窑老师傅家里嫁女儿、娶儿媳的规格办。也就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否则这会儿我早就是窑头师傅了,收了一大帮徒弟,说不定连徒孙都有了……”

顾璨啧啧道:“然后累死累活苦哈哈烧造出一批御用瓷器,窑务督造官小心翼翼勘验过后,送去了大骊京城,运气好的话,被皇帝老爷精心挑选出几样,送给国师大人,然后国师大人得闲时喝茶,拿起来一瞧,哎呦喂,好像是老乡刘羡阳烧造的物件,出息了……大致就是这么个流程,对吧?”

刘羡阳一时语噎。

陈平安笑问道:“返乡这些年,有没有以前龙窑的窑工熟人上山找你?”

刘羡阳笑呵呵道:“也有过几次。既有真正碰到难关,靠自己实在是没法子熬过去了,只好让我出面帮忙摆平事情的。也有看似来这边找我叙旧的,下了山回到州城那边,好跟新朋友们吹吹牛,要么在衙门官差那边,在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得份微妙的偏袒,要么在州城豪绅富贵的酒桌上捞点面子或是实惠。还有受人所托,走走门路,想要跟我打个商量,帮忙看看那几个少年资质如何,能否来山上当神仙的,听说别人请他吃一顿饭,聊这件事,至少是五百两银子,不管事后成与不成,那几个孩子能不能上山修道,都是这个数,照给不误。”

顾璨冷笑道:“听着就糟心。”

刘羡阳摇摇头,“不对,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以为都像你,往白帝城一躲,或是在全椒山一趴窝,就万事清净了?真不是我挑你的晦气,你小子就在扶摇宗老实等着吧,迟早有几个当年故交找上门去,到时候不管是‘五百两银子’还是什么,总要你还债上几笔人情债的。”

顾璨说道:“即便有类似事情,你看我理会不理会。”

刘羡阳笑道:“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劝你还是理会理会。”

顾璨刚要还嘴几句,刘羡阳已经祭出杀手锏,“顾宗主休要聒噪,小心我放出陈平安,关门打你。”

昼夜的天色,就像穿过那戏台上悬着的分别写有“出将”“入相”的帘子,粉墨登场,回去卸妆。

煮海峰山巅那边有座无名宫阙,是龙泉剑宗唯一一处符合仙家道场的建筑,重檐歇山顶,覆碧绿琉璃瓦,雕梁画栋,极尽华美,是个观看云海的绝佳地,时常有云雾漫过峰头,这栋宫阙,宛如白玉盘里青螺蛳。这座建筑施展了秘法,如镜新磨,每当日落西山,它便会熠熠生辉,有火红颜色的道气宝光冉冉升腾,此处也是龙泉剑宗的传道学道之地。

与祖山那座经常火星四溅的铁匠铺子,高下齐平,共成一双“龙眼”。

此刻无名宫阙外边的白玉广场,剑气纵横交错,流光溢彩,是几位修道勤勉的再传弟子,正在那边演练剑术。

刘羡阳提起手中酒壶,遥遥指了指煮海峰那边剑光跳跃的演武场,得意洋洋道:“瞧见没,俩小姑娘的剑术,都耍得漂亮吧?我们龙泉剑宗,还是有些好苗子的。再过个三五十年,呵,我可就要被喊一声太上师祖了。”

陈平安笑道:“收徒弟这件事,你们多学学我。”

按照先后顺序算,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宁吉,邓剑枰,袁黄。

刘羡阳摆摆手,“我跟顾宗主都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

顾璨也没说什么,他那个满身反骨的徒弟,好像有等于无。

阮邛还是收了几个入室弟子的,这些年都跟着他打铁铸剑,只是他们虽然都是剑修,但是资质都比较一般,远远比不得庾檩、柳玉那几个当年被阮邛“礼送下山”的天才剑修。其中还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他们跟于禄、谢谢是一样的出身。阮邛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比如这几个亲传弟子一直没有纳入祖师堂谱牒,当然不是因为嫌弃他们境界低,只是阮邛觉得他们尚未出师,还不够稳重。

好在这拨如今年纪也已经而立之年的剑修,既然能够留下,性格都跟阮邛大差不差,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没任何牢骚。

如今龙泉剑宗也有了十几个三代弟子。在横槊峰开峰的首徒董谷收了三位,都是山泽精怪出身,老实本分,也不喜欢下山历练,只是待在山中埋头修行,除了自家宗门和大骊礼部,恐怕都没谁清楚他们是阮圣人再传弟子。

阮邛的那拨入室弟子也有收徒的,后来发现师父对他们管教严厉,对再传弟子却是神色和蔼、言语平和,顺带着对徒弟都好了几分脸色,既然这个法子管用,其余几个入室弟子就都火急火燎找起来了徒弟,例如柳暧、卢钊几个,她们都是这么上的山,其实她们的岁数,跟师父也差不了十岁。

这些再传弟子,对师爷的佩服是发自肺腑的。

很大原因是徐小桥偶尔会与他们说些早些年的旧事,例如刘宗主当过多年的窑工,还有某人还曾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过短工……年月近一些的,总是绕不过那场问礼正阳山,或是披云山享誉一洲的夜游宴,和当年自家宗门铸造分发的剑符,没有搬迁之前,任何修士都需悬佩剑符才可御风,否则就要吃挂落,还不敢找谁申冤。三代弟子们尤其爱听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剑仙事迹,毕竟宝瓶洲别家山头,都是耳闻,他们却是有机会亲见的,就算是聊到了那座云遮雾绕的落魄山,他们也是好奇憧憬多于敬畏。

陈平安问道:“谢灵也已经玉璞境了?”

刘羡阳点点头,“谢家长眉儿,家世资质福缘都是一等一的好,成为玉璞境剑修是水到渠成的当然事。”

顾璨问道:“陆沉赐下的玲珑宝塔,品秩极高,此宝本身就是一条道统,谢灵就没有另立山头、自创道脉的想法?”

刘羡阳摇摇头,“谢灵再天才再豪情万丈,跟我这个宗主师兄相处久了,晓得了何谓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也要心灰意冷。”

顾璨没好气道:“国师大人赶紧给大骊新订立一条规矩,吹牛犯法的。”

陈平安笑道:“在这件事上,他还真没吹牛,谢灵是那种当不了第一便不肯作第二的执拗性格,等到哪天自认剑道造诣确实超过刘羡阳了,他就会有另起炉灶的念头。算是咱们宝瓶洲的白裳第二吧。”

煮海峰徐小桥就只有一个叫李深源的弟子,刘羡阳跟谢灵暂时都没有亲传弟子,一个是懒,一个是眼界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谢灵一直想要找到一个比自己修道资质更好的大弟子。

可问题是谢灵自己就已经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而且排名靠前,再想要找个比他天赋更好的?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枚玉简,刘羡阳跟顾璨人手一件。

两枚玉简所载内容,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道书,是青冥天下炼丹第一人高孤,下山问道白玉京之前,在地肺山华阳宫的“三讲”。

最早是老观主送给谢狗的一枚玉简,“三讲”不涉道统机密,任何修士可以广泛流布,陈平安就亲手仿刻了几份。

刘羡阳扫了一眼玉简内容,感觉对自己的炼剑用处不大,就打算丢给谢灵,让他传授给所有的三代弟子。

顾璨却是准备自行仔细参悟一番,将来只授予祖师堂嫡传弟子。

煮海峰演武场那边,本就是一场点到即止的同门切磋,一位面容清冷的高瘦少女收了剑,拱手笑道:“暧师姐,承让。”

少女穿着件干净利落的葱绿绸缎圆领箭袖,少女将纯青浓密的头发编成俩髻,状若“丫”字。

只见她手腕一拧,将那长剑掷回立于广场边缘的剑架,剑身划出一条弧线,铿然归鞘。

另外一位跟她对练的女子,名为柳暧,她要比师妹卢钊年龄稍长几岁,柳暧项上戴着金色灿烂作盘螭状的璎珞圈,所穿衣裙都用花香蒸熏过,一看就是山下豪阀大富大贵的出身,分明是同一个师父传授的同一种剑术,少女使剑,走的是大开大合的霸道路数,她便是腰肢柔软,袖如回雪。

一旁观战的还有两位男子,约莫都是弱冠年龄。穿着打扮,都极为朴素。他们的传道人与柳暧、卢钊的师父不同。

他们几个,只是饭后相约散步至此,少女临时起意,有了练剑的想法,柳暧只好奉陪,不愿意扫了师妹这个剑痴的兴致。

若是平时修行,她们也不会是这般妆扮,被最重规矩的师爷晓得了,他老人家还不得火冒三丈,将他们师父骂得跟鹌鹑似的?

柳暧他们只知道即将嫁给刘宗主的圆脸姑娘,名叫余倩月,是一个脾气温柔、与谁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姐姐,至于她的境界如何,看不出高低,只是既然能够与宗主结为道侣,想必不是什么俗手。

却不知道她就是昔年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蛮荒赊月。

卢钊望向犹夷峰那边,少女当下境界不够,目力有限,她轻声问道:“那个人,会参加咱们宗主师伯的婚礼吗?”

少女此话一出,柳暧几个师姐师兄也不必猜测“那个人”是谁,俱是一时会心,却不知作何语。

卢钊心思单纯,疑惑道:“暧师姐,为何师父私底下反复叮嘱我们不要随便提起他的名字?”

柳暧柔声道:“既然顾宗主都到了,相信那人事务再忙,明天婚宴肯定也会露面的。至于师父为何要求我们不要直呼其名,随便议论,想来是我们这些晚辈,总该为尊者讳。”

顾璨,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弟子,已经是在扶摇洲开宗立派的人物了,何况还拥有一整座蛮荒迁至浩然的金翠城。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看其架势,顾璨和扶摇宗是定要与天谣乡争一争一洲道主的头衔了。

一位面如冠玉、两条长眉的白袍青年,手捧麈尾,缓缓走出这座并不对外公开名称的五花宫,他身边跟着名为李深源的少年。

柳暧在内四位三代弟子,立即面朝此人,拱手称呼谢师叔。

此人正是谢灵,他神色和缓,指点了她们几句剑术的疏漏。

李深源虽然是煮海峰徐小桥的嫡传弟子,但是传道授业一事,在龙泉剑宗,还真就是他谢灵最上心,最擅长。

而且谢灵所学驳杂,且样样精通,除了龙泉剑宗自身的几条剑术道脉,符箓,请神降真的扶鸾术法等,都是自有面目的。

刘羡阳说道:“谢灵在修道路上,是将你视为假想敌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顾璨讥笑道:“那他算是找对人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先别说那枚玉简是我送的,只说是偶然所得的福地秘宝,以后等他跻身了仙人或是将来证道飞升了,再跟他说明情况。”

顾璨完全能够想象那位心高气傲的长眉儿一脸吃着屎的表情。

刘羡阳笑道:“好法子。”

顾璨突然问道:“刘叉靠得住吗?可别闹幺蛾子,抽冷子给你来那么一下。”

陈平安说道:“不至于,他若是生在浩然,也是一位响当当的豪侠剑客。”

顾璨点点头,略微放心几分。

刘羡阳说道:“修道之人,性情总比凡俗更为固定,即便要变,也是在生死场中见真我,才会有所变化。”

“看看我们三个,撇开身份境界什么的,性格跟当年其实也差不太多。”

“对了,姓陈的,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让小米粒晚些离开处州地界,好歹参加过刘瞌睡的婚礼再去南边游历。”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此时,来了个面容苦相的青年,相貌堂堂,身量雄伟,像是有些天生的愁眉不展,他身边还有个身穿彩裙的高髻女修,容貌秀美,头戴金步摇,腰间系着一条五彩宫绦,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只是故作镇静。他们在龙泉剑宗的谱牒身份,姓氏都是卢。也亏得他们的师父是阮邛,换成别的任何道场,恐怕都会劝上一劝,不要将亡国遗民身份表露得这么明显,如果只是在野的江湖逸民也就罢了,追求长生的修道之人,莫非你们将来学道有成,还想要做点什么不成?

刘羡阳朝他摇摇头。

卢师弟,不是说今天这个时候不合适提,而是什么都时候都不合适提。

顾璨点点头,刘羡阳虽然看着混不吝,永远不拘小节,但确实是个大事上拎得清的人。

陈平安却笑着站起身,说单独跟他们闲聊几句学道事。

陈平安当然清楚他们两位的底细,卢溪亭,旧卢氏王朝世族出身,女修卢琅嬛,她跟谢谢类似,都是年幼便上山修行仙法的。

走出去一段路程,在一条被月光照得雪亮的瀑布附近,路边有兰花十数缸,大如簸箕,芬香怡人。

卢溪亭停下脚步,红着眼睛,作揖道:“卢氏余孽,有幸拜见陈国师。”

卢琅嬛跟着施了个万福。她其实对故国家乡的印象已经很浅淡了,灭国之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当年跟着师长们背诵道书的时候,她口齿还不甚伶俐。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说道:“卢溪亭,你知不知道,你与卢氏遗民、旧勋贵王公的几次秘密接触,大骊刑部都是有档案记录的,聊了什么,想要做什么,吃了什么,语气与神色变幻如何,都记录得很清楚,因为其中有两人就是大骊刑部的谍子。也就是你们运气好,刚好进了龙泉剑宗,如果在神诰宗,长春宫,风雪庙几个地方,都会比较麻烦,很容易就误己误人了。”

卢溪亭抬起头,显然惊讶不已。陈平安笑道:“我也不用吓唬你一个观海境剑修,对吧?”

卢琅嬛抿起嘴,似乎这位年轻国师,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怕呀。这趟鼓起勇气跟着卢溪亭来见他,她真是豁出性命不要了。

陈平安和颜悦色道:“卢氏遗民一心想要复国,当然理解你们的心情,只是没奈何‘心想事成’一语,总被分成两截看。”

“我说不成,你会觉得我是如今的身份使然,那你可以去找王毅甫,问问看他的想法。他若说成,说明你们这三十年来确实没有白忙活,打着结社的名义时常碰头,泛舟湖上,诗词唱和,用一大堆莺莺燕燕的名妓歌女们掩护踪迹,可如果连王毅甫都说不成,你就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这些年来,王毅甫先后给太后南簪和陪都尚书柳清风都当过扈从,辗转各地,对大骊朝政了解深刻,他如今就在陪都洛京那边隐居,也不难找。回头你可以带上一块刑部无事牌去趟洛京地面,跟王毅甫好好聊一次。”

卢溪亭神色尴尬道:“陈国师,我们其实已经没有复国的野心,只是想要与大骊朝廷争取一下,尽量提升卢氏遗民的地位。”

例如卢氏遗民出身的官员,至今还没有当上三品官的,没有出过任何一位疆臣。又比如准许旧卢氏修士,恢复道统,收回那几座道场,重新开辟洞府,再就是降低两州赋税……说实话,复国一事,卢溪亭想都不敢想,大骊武卒的刀子,什么脑袋没砍过?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比复国更难?”

卢溪亭困惑道:“恳请国师解惑。”

陈平安说道:“复国,不过是十几号昔年贵胄遗民,寻个拥有皇室血统的年轻人,扯起旗帜,归拢些许残部,然后被大骊在一两天之内就镇压下去,可即便是昙花一现,史书上也能记上一笔,复国一天也算复国了。”

“可要说不是复国,而是谋求旧卢氏王朝本土人氏方方面面的利益,也就是你所谓的‘地位’,卢氏旧世族的官场地位,旧道统的收回洞府、重续香火,你们能够怎么求?”

“说一个你可能无法接受的事实,旧卢氏出身的官员,本来可以在大骊朝飞黄腾达、做到疆臣的文官武将,几乎都已经战死了,最终留给大骊朝的这些豪阀子弟,世世代代都精通‘当官’的他们,如果不是大骊朝必须拨给他们一些名额,作为当初他们‘识大体、懂时势’的报酬,否则在我看来,崔瀺和吏部关老爷子当那定下的那两条不成文规矩,不许旧卢氏官员进入户部衙门、不许担任地方州郡四品以上堂官,还是过于宽松了。”

卢琅嬛听得神采奕奕,好些个她自己以前想不明白、卢溪亭他们也讲不清楚的问题,好像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年轻国师冷冰冰近乎残酷的言语里,藏着好几个活泼泼的道理。例如她就是第一次听说大骊朝廷和绣虎崔瀺原来跟卢氏豪阀,竟然做过这么一笔见不得光的交易。但是一转头,崔瀺便与大骊吏部反手捅了一刀子,尤其是那句“不许进入户部为官”,啧,有嚼头!

卢溪亭轻声道:“陈国师,这些都不行的话,那么两州百姓的沉重赋税呢,实在是过于苛刻了,我两年前用下山历练的名义,走过那边,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诗社,不是什么高朋满座的酒宴,我是真的走过好些县城和乡野的,老百姓的日子确实苦。”

陈平安说道:“两州必须持续五十年的重赋,也是崔瀺亲自定下的规矩。大骊朝廷只会保证两州百姓活得下去,日子过得不比旧卢氏百姓更差。在这条底线之上,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旧卢氏世族豪阀们,可以自己折腾去。见得光,生财有路,不管是大骊京城、陪都还是大渎南边的商贸,算本事,见不得光被抓了个正行,剁手,就这么简单。”

大概是国师已经把话说得再通俗直白不过,于是卢琅嬛就听得明白无误了,自行分配利益,狗咬狗?能够凭借见得光的财路立身,这些家族就算是主动融入大骊朝了,过得不舒服的那拨,肯定是心有不甘、怨怼的,更想要复国的?一旦决意复国,岂不是刚好被早就在暗处磨刀子的大骊驻军给一网打尽?届时旧卢氏地盘的底子,变得彻底干净了,大骊朝廷再来降低两州赋税?

卢琅嬛幽幽叹息一声,难怪刘宗主在他们下山游历之时,笑呵呵与他们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山岳面目反在山外得之。”

陈平安说道:“卢溪亭,你是卢氏遗民出身,但是你要牢牢记住一点,时刻问自己一个问题,在自己之外,你又能代表谁。只有弄清楚了这件事,你才有可能做好某件事前。打个比方,我当过剑气长城的隐官,但是陈平安敢说自己就是剑气长城吗?我当然不敢,宁姚也不行,甚至是老大剑仙都不可以。”

卢溪亭心情复杂至极,既感激年轻国师与自己说了这些虽然残酷却也坦诚的交心言语,也遗憾自己未能帮到两州百姓什么。

不管怎么说,卢溪亭还是要感谢自家宗门的宽厚和那位宗主师兄,如果不是这两层关系,陈平安何必搭理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够见到对方?

就在此时,陈平安笑道:“我师兄崔瀺订立的规矩,也不是万世不易的铁律,比如五十年的重赋,我就觉得时限长了些,三十年就够了。”

卢溪亭眼睛一亮,满脸震惊。三十年?距离卢氏王朝覆灭之日不就已经?

卢琅嬛却是脸色古怪,这种话,也就隐官兼国师的你说得啊。

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翻转,“师兄擅谋划,定大略。我比不得师兄,只能循规蹈矩做些小事,既然是小事,当然易如反掌。”

卢溪亭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何谓大骊王朝的“国师”。在他们看来的天大难题,于陈而言,势如破竹,迎刃而解,都是小事。

陈平安收起手掌,微笑道:“卢溪亭,卢琅嬛,你们在山中学剑有成之后,也需要去两州之地担任刺史、将军身边的随军修士。”

卢溪亭跟卢琅嬛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跃跃欲试。

崖畔那边,刘羡阳抬起手掌在耳边,偷听那边的对话,“可恶,又被这家伙装到蒜了!竟然在我的地盘抢我的风头,过分!”

顾璨嗤笑道:“你也有脸?给你当个伴郎,都能摊上点事,好意思唧唧歪歪?若是去我那边,你看谁敢凑近了说话。”

刘羡阳后仰倒地,翘起二郎腿,“谁让他摊上我们俩朋友,造孽啊……呸呸呸,必须是善缘。”

顾璨自言自语道:“蛮荒和青冥,不能再过错了。”

刘羡阳点头说道:“你属于那种在旁边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我却是主将,既能做先锋,也可以殿后。”

顾璨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飞升,飞升!”

刘羡阳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想着心里的那个姑娘。家乡习俗嘛,大哥先结婚,二弟再成亲,至于轮到老三,随便了。

陈平安回到这边重新坐下,问道:“山上有没有瓜地,顾璨去拎俩瓜过来啃啃?”

刘羡阳笑道:“自家瓜田的瓜有啥好吃的,不如让顾璨跑远点偷三个回来。”

顾璨当然懒得跑。不曾想陈平安站起身,离开了犹夷峰,顾璨只好跟随,他们回来的时候,陈平安腋下夹着两个西瓜,笑着说差点被个守夜看瓜田的毡帽少年捏了胡叉戳中了顾璨的腚。顾璨却说是个红扑扑脸蛋的少女守着瓜田,是花钱跟她买的西瓜。

刘羡阳接过一个西瓜,气沉丹田,一掌劈开西瓜,老规矩,分给了顾璨最大一块。各自啃着西瓜,聊些车轱辘话的家乡故事,例如在那青牛背附近,他们仨大夏天晚上是如何去凫水的,顾璨光屁股,双手叉腰,晃着小鸟儿跃入水中。顾璨黑着脸,也没反驳什么。

大骊王朝的新棋局,终于落定先手了。

宋氏储君人选,下任国师人选,数位储相人选,下一拨大骊庙堂的文武砥柱的提前关注和考察,京城陪都和地方的重新布置,山上山下的崭新格局,大渎以南的秘密谋划……都已棋盘落子,宝瓶洲大局已定。天下未乱宝瓶洲先动,天下未定宝瓶洲先定。

那场天地通的真正收官所在,是陈平安跟周密的一场押注和对赌。

双方可以我行我素,只是赠予自己所喜好的,或是压胜自己所厌恶的。当然也可以赠予对方厌恶的,或是压胜对方所喜好的。

就像人间端午习俗之一的斗草。

顾璨好奇问道:“你选了什么,周密又是选了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我忘了自己的选择,也猜不到周密是怎么选的。”

有道之士,一宿不睡算不得什么,他们三个聊到了天亮,才发觉家乡小镇竟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人和事,感觉好些人物都没聊到。

贾老神仙跟朱敛已经来到犹夷峰这边,各有各的忙碌,老厨子进了厨房,卢溪亭跟卢琅嬛几个二代弟子,都来帮忙打下手。

期间谢灵来了一趟犹夷峰,聊了几句。顾璨皮笑肉不笑的,谢灵也只当没看见,只是跟陈剑仙问了些北俱芦洲的风土人情。

天微微亮了。

要去接亲。

陈平安跟顾璨各自象征性梳洗装束一番,刘羡阳却是新郎官的样子,他们仨你看我看你,忍俊不禁。

刘羡阳大手一挥,动身。贾老神仙捻须微笑,若非稍显匆忙了点,定能多些锦上添花。

犹夷峰山路上,一顶喜庆的轿子前边,除了骑马的新郎官,还有两位伴郎,轿子附近,则有宁姚和子午梦两位伴娘。

先前伴郎被伴娘为难,又是吟诗作对又是耍几套武把式的等等等,把陈平安跟顾璨给彻底整懵了,看得怀箓她们乐呵得不行。

就这么一支接亲队伍,使得临近山巅那边,早早等候的风雪庙一些个年轻修士,面面相觑,他们都觉得不敢去闹了。

却见山路前边,蓦的窜出三个身影,拦在道路中央的为首一人,是个青衣童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抢亲!”

一个手持绿竹杖、斜挎包裹的小姑娘,大嗓门喊道:“抢亲抢亲!”

还有背着个大行囊的惫懒汉子,与一位凭空现身此地、耳边坠金色耳环的男子,异口同声道:“恭喜恭喜,红包拿来!”

赊月想要掀开帘子瞧一瞧外边的热闹,淡抹脂粉的宁姚立即提醒她不可以不可以,子午梦掩嘴娇笑不已,成亲这么有趣啊。

姓陈的那位伴郎,笑脸灿烂,大步前行,从袖中掏出一摞早就备好的红包,分发出去,他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得了红包,小米粒、陈灵均他们开始抱拳,与新郎官和轿子里的新娘说着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吉利话……

才过了这一关,不曾想又从蹦出个白衣少年与儒衫男子,他们嚷着抢亲抢亲,一边赞叹不已,说这位新郎官真是好相貌,哪家的后生,令人自惭形秽了,一边说非要看看新娘子到底何等国色天香,不给看就决不让行……再后来,便是郑大风,郭竹酒,裴钱,带着貂帽少女,黄帽青鞋的青年,白发童子,曹晴朗他们一起闹哄哄的,嫌弃一个红包少了,必须好事成双,给俩。

洒满金色阳光的山路上,过了一关便有一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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