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战骑士劳伦斯的赎罪之旅

竖头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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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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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一切又回到了起点。这座村庄诞生于塞连的寒流之中,也将在凛冬来临前化为白地。

打一开始塔尔霍夫就确信,德雷克会来求自己的。如今的世界已非昔日所比,物是人非,满目疮痍。就连王都那宽敞的大理石街道上都污水横流,恶秽不堪,骨瘦如柴的乞丐与双目无神的病患,外强中干的混混与神情淡漠的卫兵混杂其间,人与兽的界限从未如当今这般模糊。

这也是为何他如此厌恶德雷克的原因之一——哪怕如今的一切皆令人毛骨悚然,德雷克仍然拒绝接受现实,他是矗立于教皇身前的守护者,傲慢而纯洁,自诩为受到启迪的救世主。他的铠甲闪烁着耀眼光芒,犹如烈日透过彩绘玻璃的涟漪般令人不适。在得到梦寐以求的权势后,他刻意练习了发音技巧,让自己的嗓音如蜜糖般迷人,如圣咏般肃穆,甚至塔尔霍夫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在这些好像无用的地方上下了许多苦功。

“我的子民,祝贺你们。举起你们的双手,一同欢庆这片土地的解放,以及我赋予你们的仁慈。你们的祖祖辈辈,多少年来,都深陷于残忍暴君的桎梏之下,为王座之上那素未谋面的主人挥汗如雨,献出他们创造的一切。而今,一切苦难都要终结,因为我来了,我带来了仁慈的新律法。”

德雷克翘首以盼,等了片刻,倒戈的爵士护卫以热烈的掌声回应。大众的反应则更为平静——威廉爵士,以及他之前的领主,都曾许下更为夸张的誓言。

“作为主的羔羊,身负原罪降生,你们历经磨难,苦苦不得解脱。但正是这无尽的苦难,使我来到了这里——你们已经找到了救赎,而我便是你们的救世主。”德雷克扬起双臂,完美复刻了圣格里高利大教堂里那尊神话中描述的全能之主雕塑形象。

德雷克喋喋不休之际,更多人走出家门来到了空地上,这让守夜者们顿时紧张起来。与之前的观众不同,这些新观众大多肩宽体壮,精力充沛。他们应该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资源了吧——健康强壮的成年男性,无论是种地还是打猎都是一把好手,其中甚至不乏拿起武器就能与强盗厮杀的民兵。这些人挤进人群,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德雷克。

尽管气氛微妙,德雷克仍在继续,他已经陶醉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那么,大人,代价是什么呢?”一个农妇大声问道。

“代价?不,能为全能之主奉献是一种恩赐而非负担。”德雷克俯瞰众生,脸上写满鄙夷与轻蔑。他与发声方向的人群对视了片刻,并渴望从中觅得些许认同,以证明他的好意与努力都是值得的。然而,那一双双空洞的眼中空无一物。

德雷克的胸口微微起伏,他渴望发出怒吼,但即便是对这群刁民的愚钝感到愤怒,他也明白是自己要拿走他们的东西,而非给予什么。

“地窖中存放的粮食,将被拿去供养全能之主的战士。布匹、药物、烈酒,还有武器,任何东西都是全知全能者所需要的。”德雷克看人群出现了明显骚动,便迫不及待地补充道:“没错,饥饿与寒冷是最后一场试炼,只有通过考验,方能寻得救赎。铭记此刻,我的子民们,我将在此刻发誓——仅此一次,我要求你们奉献一切。此后,不论何时,只要我一息尚存,你们便仅需上缴所有收入的十分之一作为税金即可。我承诺,永不加税,永不抛弃,永不背叛,永不…”

“没有食物我们该怎么活?”

被打断的德雷克咽了口唾沫,故作宽容地答道:“森林里有蘑菇和浆果,还有野兔和老鼠。全能之主的试炼虽然艰难,但祂绝不会让…”

一块石头飞来,正中德雷克的后背。这一击着实不轻,打得他一个趔趄,险些跌下高台。

“滚出去,没有你,我们反而过得更好!”

“今年的税我们早就交过了。”

“森林里什么都没有,我们该怎么填饱肚子?”

“休想再从我手里拿走一粒麦子!”

德雷克的面皮抽动着,他举起双手,“安静!都给我安静!我说了,这是一场试炼。你们为何不感激我?是我废除了暴政,把夺走你们财产的暴君杀死,我甚至不求你们的叩拜,只要你们献出一点…”

“就这样?”有人尖叫,“我们要活,你不能拿走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另一个蓬头垢面的猎人接过话茬,“对,我们要吃饭。至于什么试炼,假如一个神非要通过如此酷烈的手段筛选信徒,那它就不值得我们信仰!”

猎人的呐喊赢得了许多人的喝彩。接着,几个少年迈步向前,弯腰拾起石块,打向德雷克和台下的守夜者。

“吸血鬼,这里不欢迎你!”

“要征税就明年再来!”

“滚出去,滚出去!”

“快离开这,大人!”随行的守夜者抽出武器,挡在德雷克身前。此时一名男子从人群中冲出,越过了倒戈护卫组织的单薄警戒线。守夜者中的一人果断出手,用钉锤将男人打翻在地。那男人骨瘦如柴,手无寸铁,他的半个脑袋都被打碎了,却还是向德雷克伸出一只手。“食物…求求您…我的家人…不能…”

“别!”德雷克的命令还是晚了半拍,守夜者毫不犹豫地再挥一锤,彻底杀死了这个无害的男人。他的身体抽搐着倒下,随后鲜血洒满了高台。

这一幕犹如山崩海啸,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再也承受不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重压,轰然崩塌。人潮蜂拥而上,愤怒的火光倒映出农具与简陋武器拼凑出的密林,护卫上前阻拦,又很快被打倒,或遭踩踏,瞬间消失于洪流之中。

“我乃慈悲之主…”彻底慌了神的德雷克大吼道:“给我退下,你们这群…”

一只手将他拽下高台,他旋转着坠入人群之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名守夜者奋力扯烂了他的华服,并抓起泥巴涂抹在他脸上。

愤怒的人潮一拥而上,顷刻间将几个举起武器的守夜者生吞活剥,德雷克试图站起来逃走,随即放弃了——人太多了,他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记住了他的脸。于是他咬咬牙,在血泥中打了个滚,装出一副身受重伤的样子。好在光线昏暗,暴动毫无纪律可言,德雷克得以缓慢地爬向外面。有无数脚掌踩过他的脊背,踢打他的四肢。他一声不吭,用抽搐、颤抖的身体一点点挪。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失去意识的他总算爬到了村口,他的救世主就在外面。塔尔霍夫的军队——那沉默而冷血的强盗,在村外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他们或坐或卧,抱着武器闲聊,显然并没有投入战斗的打算。

“救我…”德雷克的呻吟在无尽的嘶吼与癫狂的人潮下显得无比微弱,然后,他闭上眼,再清醒时模模糊糊听见了对话声。

“塔尔霍夫大人,那些刁民占领了城堡,他们已经铁了心要抗税,我们该不该…”

“不,”塔尔霍夫似乎在吃什么东西,他的回答夹杂着明显的咀嚼声,“这和我可没半点关系。你们也听见了,尊贵的选帝侯德雷克要求你们驻守村外,免得吓到他的子民。所以我们必须驻守于此,也只能驻扎于此。”

“塔尔霍夫?”德雷克睁开眼皮,当他看到自己身上的绷带时松了口气,起码活下来了。随后,愤慨愈加深沉,“你这卑鄙小人,我的护卫呢?”

“你是说那些被挂在高处放干血的家伙?”塔尔霍夫的声音充满深深的幸灾乐祸。“算了吧,我觉得你不妨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状态。要来一杯吗?”

德雷克口干舌燥,但他还是一把打翻了盛满昂贵酒液的银杯。

“你*的到底有什么毛病?”他回忆起被迫趴在地上像蛆一样蠕动的耻辱,在那生死攸关之际,它是他不顾一切也要活下来的动力,而现在,仅有被怒火烧焦的痛苦,源自身体与精神受到的双重伤害。他不想再和塔尔霍夫拌嘴或是玩文字游戏了,他渴求血腥,渴望放荡的报复——他要这群刁民血流如注,砍下他们的头颅,碾碎他们的野蛮灵魂。当这个念头占据了全部思维后,他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其他事了。“给我宰了他们,塔尔霍夫!我要他们哭着忏悔,我要让男人们亲眼目睹他们的女人被*,让女人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孩子被剥皮!烧掉他们的房屋,粉碎他们的抵抗!现在,马上,让你的人…”

“是吗?这可太残忍了。我觉得这些人只是被吓坏了,完全没必要这样,毕竟仁慈的德雷克…”

“这群贱民不配得到我的仁慈!他们背叛了我,背叛者理应下地狱忏悔!”

“背叛?”塔尔霍夫困惑地问,“这里是全能之主的领地,而非你的。即使他们忘记了受何人拯救,又该为何人奉献,也轮不到我替你…”

“执行命令,塔尔霍夫!”

“命令?好吧,谁的命令?”

“你*的就像个被*翻白眼的*女!圣座要你在必要时斩杀异端,你就得照做!”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没法判定这些人就是异端。除非您能亲自…”

“去你*的,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奉命行事,这件事与私人恩怨无关!”

塔尔霍夫放声大笑:“当然,奉命行事。曾经你们逼迫我们向一个伪神表达最真挚的敬爱,并用最酷烈的手段惩罚每个不愿真心叩拜的可怜人。现在轮到你来还债了,德雷克。暴君奥菲莉亚将我们当代最伟大的英雄杀死,以血腥手段镇压了所有抗议和反对。她下令,教廷服从,这样你们就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奉命行事”,不是吗?你们一直躲在圣言录和命令后面,但现在,想让我动手,你就必须承认自己的虚伪和无耻。”

“塔尔霍夫,我要你执行圣座的命令!”德雷克厉声高喊。

“你忘了吗,我首先是兰斯人,才是圣人塔尔霍夫。你自以为是地宣布了新法,就像你背信弃义的主人的一贯作风,但你没有她装模作样的天赋。你傲慢地告诉自己不会重蹈暴君的覆辙,你会从历史中汲取教训,会成为比她更宽容、更仁慈更优秀的领导者。你不必辩解,小子,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内心——你对你的人民没有爱和同情,他们提出正当要求,而你拿不出任何解决方案,只能对他们的抗拒报以愤怒。醒醒吧,没有温和的纠正,没有宽容与理解,你只想用血与火发泄愤怒。”

“你想听我亲口道出?好。现在,我要他们死,这群刁民,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粗鲁和无知付出代价!”

“那就签字吧,这份报告会证明你的所有决意都与我和教廷毫无关系。”

面对眼前的羊皮纸,即使德雷克知道对方早就挖好了坑,也只能捏着鼻子往里跳。于是他看也不看上面的内容,便抓起笔,狠狠地划下了自己的名字。

塔尔霍夫点了点头,默默将一把果脯送进嘴里,那干瘪的梅果被牙齿用力研磨,喷溅出粘稠的暗红汁水从嘴角流出,让他的面孔显得格外狰狞。

“你们听见他的话了。选帝侯德雷克,要求你们根除所有异端。”

“这就是你想要的?”德雷克冷笑,“真是可悲、可怜,我怜悯你。”

“你们和暴君一样残忍,而你,一个自以为是的牛皮大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并没有比她做得更好。”塔尔霍夫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确认什么,“所以,这里依然是你的领地,这里的财产也归你,但幸存下来的人民归我所有了。他们会清楚地知道是你打着救世主的旗号招摇撞骗,夺走他们的生机。你不再需要他们了,正如他们不再需要你一样。一支由仇恨驱使的军队,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剑。”

“给我记住,这事没完!”德雷克咆哮道。

“是的,的确没完。”

塔尔霍夫不再去看德雷克的表情,他将脸转向马车外。早已架设好的蝎弩指向高处,发射出旋转的重箭。有一发弩箭击中了城堡里的吊灯,爆发出灿烂的火焰,打翻的油脂喷射出熊熊烈火。大厅化作一口被火焰笼罩的大釜,火光四射。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很短暂,片刻之后,里面的人就被呛得逃了出来。塔尔霍夫目不转睛,看着士兵们端起武器齐步向前,将妇孺们杀死,或将她们逼入火海,只留下愿意放下武器的男人。每个士兵都大声呼喊着祷词,并宣称这是选帝侯德雷克对他们的大逆不道降下惩戒。

玛丽亚跪倒在地,双膝沉入泥泞的黑壤中。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填满了她的鼻腔。曾经,这点异味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她会念起祷言,让坚如磐石的信仰确保她不会受异端的惨状影响,并继续挥剑。但如今,她所信仰的一切都崩塌了,她本应不受控制地干呕,但就连本能反应,也早已在一次次冷酷的训练中被根除了。

在她面前,连绵着田亩林地,由只忠于选帝侯塔尔霍夫的刽子手们所构建出的空旷屠场。浓烟弥漫,到处是逃散的人群和凄厉无助的惨叫。很难忆起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玛丽亚不清楚他们在发起攻击前,这里的人们究竟做了什么。但不论他们做了什么,都不该是这样。

她突然想起一句名言,源自古兰斯时代并由大逆斯托姆·兰斯亲手写进民法典——人皆生而平等。现在想来,或许从诞生之日起这本就是一句虚伪而无用的废话。但偏偏人类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他们在自我欺骗上拥有相当惊人的天赋。

欺骗是一项罪孽,虽然不及杀人和懒惰严重,但仍然违背了圣徒的纯洁。正如标注虔诚定义的第十一条箴言所写,谎言会玷污灵魂,而自我欺骗者与说谎者将背负同样的罪孽。

人皆生而不等。此事有目共睹,无需否认亦无法辩驳。施虐者与受虐者,贵族与平民,士兵与战俘…哪怕是享有至高名誉的荣光圣骑士,他们中也没有谁是真正意义上完全平等的。

我们教导友爱与奉献,却用暴力和鲜血之名传道。

赤红的双手,漆黑的心脏。

她莫名觉得虚弱,这场逃亡只有零星片段保留下来。她只记得那是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神智不清,拽着露易丝摸黑爬过一条蜿蜒泥泞的小道,最终杀死了两个守在林地边缘的士兵。这场噩梦是何时结束的?她也记不起来了,她甚至不确定哪些事是真的发生过。有太多噩梦了,疯狂、血腥、缠满了狰狞的残破面庞和可怖的绝望尖啸。森林的轮廓隐约可见,但有一队士兵发现了她们,这些人好像提线木偶一般,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没有战术队列。玛丽亚感到莫名愤怒,她开始挥舞手中的剑,让剑上沾满的血浆顺着剑脊慢慢淌下。

她不想再杀人,所以这动作只是个警告,如果他们再逼她,她会保证他们都会死。

“住手。”

是那个修士打扮的年轻守夜者,他一声令下,士兵们便散开了。

玛丽亚一手护着露易丝,一手持剑,剑锋对准那人。

“您不该在这里。”他微微躬身,“我应该说过,拿上面粉,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你要怎样?”

“我的态度取决于您忠诚于谁。”

玛丽亚思索片刻。“我只是个修女。”

对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玛丽亚警戒着四周,只感觉浑身无力。

“现在,我只想问一件事。”他终于开口,“你所做的决定正确吗?你是否后悔什么?”

玛丽亚被逗笑了,至少她自己觉得喉咙里这声咕哝就是笑。“你觉得该如何?从前,我是个粗鲁的屠夫,砍下异端的脑袋,用缝衣针缝合伤口。我做了很多,但事实证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感动自己。不过,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我想做一件我从未做过的事。”

“是那孩子吗?”守夜者只是瞥了露易丝一眼,玛丽亚戒备的动作便已经给出了回答。“好吧,我明白了。”他将一把生锈的钥匙扔到玛丽亚脚下,而后举起双手缓缓向侧面退去。“向北五十里,阿尔塞村,圣桑教堂的主神像后有条密道,那里曾是守夜者的紧急避难所之一,现在已经荒废。如果不出意外,那里应该还有些食物和柴火。”

“那么,我应该相信你吗?”

“你有更好的选择吗?阿尔塞村是塞连帝国的领土,战火的浪潮暂时还不会波及那边。”

玛丽亚不再多言,她捡起钥匙,保持着警戒姿态缓缓从人们让出的窄小通道走向森林。直到拉开安全距离后,她才收起武器,双手环抱肩膀,向着已经看不清身体轮廓的人群行了一礼。拂晓前,她一刻不停地沿着古老的小径前进,直到她跨越一座横架在深邃峡谷上方的窄桥。过了此地就是塞连的地界了,选帝侯们暂时还不打算插手塞连的内战。她提着一口气,顺着大路上的标识找到了阿尔塞村,再翻过矮墙,蹑手蹑脚地钻进小巷,最后逃进了村中唯一一间教堂里。多亏了此地还有不少难民聚集,偶尔撞见她的几个当地人也并未怎么关注她们的身份,这让她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教堂似乎很新,却也荒废了许久,里面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臭气熏天的残疾人。偷偷溜进密室的玛丽亚震惊地发现,哪怕隔着厚厚的砖墙,那堆积如山的烂肉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尽管非常疲惫,但玛丽亚还是不敢合眼休息。因为就在她带露易丝钻进密室后,教堂里出现了一位访客。

之所以称作访客,是因为那人有种镇定自若的神态,玛丽亚一眼就能看出他擅用暴力。他穿着塞连传统的羊毛外套,如同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般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动,偶尔大喊几声。透过墙上的暗格,玛丽亚只能看见他背着一柄双手大剑,身材魁梧,站在一群难民中间宛如天神下凡。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那人扯过一张长椅坐下,将手中的布袋敞开,好让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几块看上去就硬邦邦的黑面包,还有一条破毛毯和一小块盐巴,“杀过人的,当过强盗的,觉得自己算个人物的,站起来和我打一架,赢了东西就是你们的。”

这家伙是疯了吗?玛丽亚隐隐感觉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塞连人确实好斗,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只会用拳头分配权力的野兽。就在玛丽亚思忖间,有两个男孩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们对视一眼,礼貌地向男人点点头,随后攥紧了拳头。

“就两个人?”男人轻蔑地扫视着众人,直到没人再敢与他对视,他的表情慢慢变了。那种镇定自若变成了一种残忍的嘲笑之意。

“大人,”其中一个男孩虚弱地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只听见一声闷哼,那男孩直挺挺地倒下,弄出了很大动静。只瞥一眼,玛丽亚就知道男人下手不轻。对于正常成年人来说,结结实实挨上那一拳也绝对会难受好半天,而那少年已经虚弱的无法起身了,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下一个。”男人看向另一个男孩,此时倒地的男孩突然伸手,死死揪住了男人的裤脚。玛丽亚很惊讶他为何还没昏迷,那男孩竭力向前探身,试图拽着裤脚站起来,但强烈的痛楚逼迫他将身子蜷缩起来,大口喘息着。

“好吧,算你合格了。”男人轻轻甩开男孩,将手中的布袋丢在地上。“挑十个人,下午一起去安东尼男爵的庄园报道。如果你逃跑,那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给你陪葬。另外,谁敢动他的东西,我就剥了他的皮。”

他丢下威胁就扭头离开了,根本不去看另一个男孩的神情。平心而论,在如今的世道,他已经算是当之无愧的绅士了。当男孩抱紧布袋时,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在那短暂的清醒时刻,他抓起一块面包用力咬了下去。只有全能之主知晓此刻这片大陆上还有多少人在为一点食物厮杀,而这里,尚存些许秩序,已经比其他地方强太多了。

玛丽亚判断,这是因为附近有军队驻守,而那男孩便是通过考核的预备兵员。塞连的战局极为混乱,寻常贵族若不及早募兵整队,就必将被更强大的势力吞掉。

(删减)

望着为了一点食物丑态百出的人们,玛丽亚突然痛切地怀念起自己的连队。圣佑军训练有素,威风凛凛,而这些呆头呆脑反应迟钝的家伙简直如同某种笨拙的牲畜——假如圣城没有毁灭,他们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接触战争。

“我要休息一下。”自觉安全下来的玛丽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嘀咕了一句后便瘫倒在窄小的木床上。自昨日清晨起她已许久未眠,而露易丝贴心地为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对于常年和异端作战的圣骑士来说,这种奢侈的沉睡既是一种奖赏,亦是一种战场创伤的负担。当肉体在一次次交战中受伤时,精神与灵魂往往也会留下同步的伤痕——或是旧创的钝痛,或是潜意识的刺痛,又或是从记忆深渊里钻出的噩梦。

此刻,玛丽亚正被关于露易丝的噩梦纠缠:她在地牢最深处看着奥菲莉亚完成她那残忍的欺骗艺术,而早已化作尘埃的劳伦斯,正在深渊中厉声诅咒每一个教廷的走狗。

她的喉咙仍残留着幻痛。每当回想起那记迅猛的突袭,火辣辣的灼痛便会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令她痛得浑身抽搐。她清楚那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往残响——她的伤口早已愈合——然而那份虚无的痛楚却比真实的伤口更锥心刺骨。

“下地狱向我的父母忏悔吧!”露易丝吐出的愿望化作一柄淬毒的利刃,贯穿了她的心脏,而后开膛破肚。

“是啊,我怎会忘记手中沾染的鲜血?即便我受到蛊惑,迷失道途,这依然是我所犯下的罪行。”玛丽亚的呢喃愈发不安,她的鼻腔里哼出浊音,急切地祈求着,“我将不再杀人,为弱者挺身,为愚者启迪…这孩子若真的恨我,那就来吧,一刀穿心,予我解脱。”

“不。”露易丝的声音从她心口传来,“不要…”

随着呼唤声越来越清晰,玛丽亚终于从噩梦的泥沼中挣脱。此时已是黄昏,不知所措的露易丝一直紧紧抱着她,不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曾放手。这让她有了些头绪——不论如何,这孩子是无辜的,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她必须传授她一些生存本领——也许是格斗与剑术这类战斗技能,也许是伪装或隐匿这类逃生手段,也许都学一点也未尝不可。毕竟在战乱时期,任何意外都称不上是意外,唯有能从容面对意外的坚强之人,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放开我。”玛丽亚甩下命令,紧接着意识到语气有些重了,“我没事,不用担心。”

于是那双手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松开,又抓住了她的衣角。似乎是怕玛丽亚发怒,抓住衣角的小手又调整位置,最终捏住了她怀中毛毯的一个小角。

这一刻玛丽亚似有顿悟。终于,终于,她找到了某些意义。她一生中曾不止一次疯狂屠戮并因此受到嘉奖,所以她看得出来,此地将在不久后也卷入战火。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是按照教廷世代相传的正义和信仰,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全能之主的信徒中有人惊叫,有人大笑,也有人痛哭,有人哀嚎着喊出祈祷,有人像野兽一样陷入疯狂。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找个无人的角落,用一根绳索自我了结。但现在不会了。露易丝捏着毛毯的一角,蜷缩在自己身旁,对这个昏暗肮脏的小房间里一切都漠不关心——哪怕明天世界末日也与她无关,只有自己,还有自己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对她而言具有意义。

玛丽亚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荣耀还是毁灭。她毫不怀疑露易丝最终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她的信念,她的道德准则和思考方式。她会极度厌恶无谓的杀戮与战争,并最终被自己的灵魂扼死。她意识到这小家伙就算被她教导得再高贵、再平易近人、再理性克制,也永远是一颗注定要燃烧的流星,美丽,但可怕,当她爆发出如日冕般辉煌的光芒时,什么都无法阻止她自我毁灭。

但至少她该以义人之名牺牲,而非冻毙或饿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或许玛丽亚应当感谢奥菲莉亚,她神智不清,为了一则模糊而遥远的预言点燃了半个世界,但若非她相信了预言,玛丽亚今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并头一次担负起她担任圣骑士以来最神圣的守护职责。

“没事了,别害怕,没事了…”她声音嘶哑,语调低沉,随后将露易丝揽入怀中,轻轻摸着她的头。玛丽亚数了几分钟,直到她确定露易丝已无话可说,才翻身从床上坐起。

“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生存。”最终玛丽亚低声道。

“杀人吗?”

在这一瞬间,玛丽亚可以想象自己眼中恍惚的目光和嘴角扭曲的苦笑,想象着,自嘲着这如此透彻的领悟。

“不必…”她喉间有些许苦涩,“我们被囚于此地而非去地狱受刑,因祂的仁慈,我们被唾弃于此,流放于此,试炼于此。全能之主曾说,我们必须忍受这世间一切苦难,拥抱它,亲吻它。如此,我们必将通过试炼,重获祂的青睐,从而赢得宽恕与解脱。”

“保持理智与机敏,永不动摇,直至长夜终结。”露易丝不明所以,这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残片了,是《圣言录》的哪段来着?她早就忘记了。她只是下意识觉得玛丽亚在考她。

我曾挣扎。

我曾踉跄。

我曾数次受罚,因对异端的怜悯与无法回馈全能之主的慷慨馈赠。

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位英雄或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人。历史书上的不朽之人从不会迷茫。

“你不必如此…”玛丽亚失落地咕哝着,“你的灵魂属于你自己,你有权选择自己的信仰。黑暗会过去,魔鬼会退去。接下来我们会继续流浪,躲避战争与瘟疫,但…不是今天。”

非常奇怪,她的声音里有种撕裂感,就像此刻感到悲哀和难过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我会听话的。”露易丝的轻声细语似有千钧之重,“不要哭了,让我抱抱你,让我亲亲你,别哭了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能…”

“你办不到。况且这也不是你的问题,”玛丽亚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压着一团火,“我来告诉你一件事,荣光圣骑士不会流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痛觉。我真正的力量是破坏、毁灭、杀戮。我咀嚼着百万亡魂给我施加的诅咒,忍受着你想象不到的恐惧与疯狂。你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我每天都能梦见那些在我眼前逝去的灵魂,就像我的…”她止住了话头。

“你给不了我什么,”她最后喃喃,“我会感到悲伤,感到内疚,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带给我宽慰。没有。”

“有的。”露易丝突然松开玛丽亚,快步跑开了。她从存放食物的小隔间里捣鼓了许久,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大一小两个汉堡。

因为不敢动火,所有东西都是冷的。一截干巴巴的面包,撒上一点盐巴,抹上蜂蜜,然后夹两块肉干。

非常简单,几乎不需要任何烹饪技巧。直到露易丝将自己的杰作塞到玛丽亚手上,玛丽亚才意识到自己好久食水未进了。她用自己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面包,狼吞虎咽起来。脏兮兮的手指沾满混血的油渍,面包渣从她干裂的嘴边落下。露易丝将它们抓起来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舔掉唇齿间的残渣,看起来心满意足。

“我爸爸说过,饱餐一顿能解决人生大部分烦恼。他还说,如果某天他不在了,我就要学着自己做好吃的。这样,以后我也…”

不知道为什么,玛丽亚痛哭失声。

跋:第一部完结了,虽然过程曲折,发布艰难,意外频发,但好歹第一部完结了。

我知道各位肯定想骂我,更新龟速,质量还不稳定,虎头蛇尾,经常想整波大的结果拉了坨大的…我很清楚,这都是客观事实,在此我也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谅解,毕竟,我的人生就是如此艰难…对吧?

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在保证我不会丢了饭碗的前提下继续抽空摸鱼写吧。第二部乃至第三部,我甚至还构想过一本末世求生(无异能无修仙)和一本太空歌剧(宇宙海贼王)。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当下这个年景,像我这样只对一本道文艺复兴题材感兴趣的作者注定火不了,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就是某个游戏出到7甚至8,我的书才能写完了。

很多废案我打算放在第二部写:诸神降临以前的故事,还有猩红大公年轻时的故事,以及恶魔去哪了,魔力的起源和兽人的诞生…之类的,因为扩展一下发现东西太多了按照正常节奏肯定写不完,所以就放在后面吧…

第二部对比第一部的基调会更阳光一点,当然,黑暗的部分也会更黑暗就是了。

那么,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下一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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