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被侍者拉开。
一只穿着高跟皮靴的脚率先迈出,随即,一身藕荷色锦缎旗袍、外罩白色狐裘披肩的许静娴款款下车。
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过,妆容精致,气色很好,与前几天在家门口相遇那副冰冷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许小姐!”顾青知压下心中的惊疑,快步上前,亲自虚扶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位特高课的课长竟然真的会来。
他之前送去请柬,更多是出于礼节,甚至带有一丝试探,内心并未指望她出席。
“顾先生,恭喜新婚。”
许静娴微微一笑,笑容得体,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她说的依然是中文,但语调带着一种日本人特有的生硬感。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走进酒楼的季守林、章幼营和魏冬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几乎同时转身,又快步走了出来。
当他们看清来人是许静娴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
季守林更是微微躬下身,脸上堆满了笑容:“许课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们可以拿捏顾青知,但在许静娴这位特高课实际负责人面前,却不敢有丝毫托大。
惹恼了她,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此刻,他心中对顾青知的评估又上了一层楼,原本只听说顾青知与佐野智子有些关系,却没想到连佐野智子都会亲自出席他的婚礼,这关系恐怕比想象中还要深厚。
“几位不必客气,今天是顾先生的好日子。”
许静娴淡淡地说道,目光转向顾青知,忽然切换成了流利的日语,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前的几位站长听清音节:“顾君,野田司令官阁下对中国的婚俗很感兴趣,稍后也会亲自前来,感受一下气氛。”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顾青知耳边炸响。
野田浩?
江城日军宪兵司令部的司令官?
他要来?
顾青知的背脊瞬间绷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迅速被他控制住。
他同样用日语低声回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荣幸:“嗨!承蒙司令官阁下厚爱,青知不胜感激!”
一旁的季守林虽然听不懂日语,但看到顾青知瞬间变化的脸色和恭敬的态度,以及“野田司令”这几个依稀可辨的音节,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凑近顾青知,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青知,怎么回事?许课长说什么?”
顾青知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在季守林耳边迅速耳语了几句。
季守林的脸色也立刻变得肃然,甚至有一丝苍白。
他深深地看了顾青知几眼,眼神复杂无比,忌惮、惊讶、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江城站内,藏得最深、背景最硬的,恐怕就是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总务科长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初那么干脆就同意顾青知卸任警卫大队队长一职,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在有限的范围内传开,酒楼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微妙和压抑。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宾客们,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压力即将降临。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低沉的引擎声传来。一队戴着白色宪兵袖章、端着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士兵跑步前来,迅速而无声地接管了裴家酒楼外围的所有警戒岗哨,原本负责安保的江城站特务和警察局巡警都被礼貌而强硬地驱离了核心区域。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紧张。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前后的护卫下,缓缓驶到酒楼门前。
车门打开,穿着黄呢子军装,戴着白手套,留着卫生胡的野田浩,面无表情地迈步下车。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在场众人,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中国宾客,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或露出谦卑的笑容,整个酒楼门口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乖乖,那是宪兵司令部野田浩的车吧?”远处,被赶到街角执勤的一名警察局巡逻科年轻巡警,踮着脚尖,小声惊叹道。
旁边一个叼着烟卷的老巡警狠狠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砸吧砸吧嘴,感慨道:“看见了没?这就是排场!以前顾主任在咱们警察局的时候,兄弟们时不时还能沾点光,弄点实惠。现在上面那位姓程的?除了往自己怀里搂钱,哪还管兄弟们的死活?妈的,几个月没发饷了?”
那小巡警苦着脸答道:“快小半年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唉……”老巡警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那被日本兵层层护卫的酒楼。
野田浩的到来,将这场婚礼的气氛推上了一个诡异的高潮。
他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在许静娴、季守林等人的陪同下,进入酒楼,用日语对顾青知说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场面话,与许静娴低语片刻,甚至没有坐下喝一杯酒,便在一众日军军官的簇拥下离开了。
他的出现,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政治宣传,意在向江城各方势力展示日本人对顾青知的“器重”与“关怀”,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笼络。
然而,他这一来一去,却让酒楼内的中国宾客们,包括那些平日里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科长、股长们,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身为“二等公民”甚至是“喽啰”的屈辱和压力。
在真正的武力与强权面前,他们那点官威和架子,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顾青知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这场婚礼,已经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
他表面上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应对着各方宾客的祝贺和奉承,尤其是小心陪着并没有随野田浩离开的许静娴。
但他内心却充满了厌恶和警惕。
日本人如此高调地利用他的婚礼做文章,究竟想向外传递什么信息?
是想坐实他“铁杆汉奸”的身份,让他再无退路?
还是想借此敲打江城站内部的其他势力?
他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这背后的算计。
这让他感到疲惫,也更加坚定了必须尽快摆脱漩涡中心、转入更深层潜伏的决心。
许静娴倒是留到了婚礼仪式结束,甚至还象征性地吃了一筷子菜。她的存在,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或者说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定着顾青知。
直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宾客们才陆续散去。
顾青知脸上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站在门口,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
当他转过身,看着瞬间变得冷清和狼藉的酒楼大厅时,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拖着几乎快要散架的身体,强打精神,走向后面临时充当新房的休息间。汪莉莎安静地坐在酒楼房间的床边等待,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单。
“科长,您累了一天了,这是厨房刚熬的醒酒汤,您和嫂子都喝点。稍后我开车送您二位回去。”薛炳武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他今天滴酒未沾,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协调内外,确保了整个婚礼过程没有出现任何大的纰漏。
顾青知看着薛炳武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
他点点头,接过一碗汤,轻轻放在汪莉莎旁边的桌上,然后拍了拍薛炳武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炳武,今天……辛苦你了。”
薛炳武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科长您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顾青知从怀中掏出孙一甫塞给他的那个厚得惊人的红包,看也没看,直接递给了薛炳武:“拿去,给今天科里里外外帮忙跑腿的兄弟们分分,大家都受累了,沾点喜气。”
薛炳武微微一愣,随即接过。他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赏钱,更是一种姿态,一种笼络,是顾青知作为上司必须做的场面事。
他并没有推辞,只是重重点头:“我代兄弟们谢谢科长!”
“对了,”顾青知像是想起什么,又叫住正要转身的薛炳武,补充道:“外面,那些执外勤的,警察局的兄弟们,风里站了一天,也不容易,不要亏待了他们。都分一分,让大家吃顿宵夜。”
“明白!”薛炳武应道,心中对顾青知处事的老练和周到更为叹服。
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他依然没有忘记这些细节,这不仅能收买人心,也能最大程度避免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薛炳武先拿着钱,快步走出酒楼,来到外面马路小巷的阴影处。
那里,十几个警察局的巡警正揣着手,跺着脚取暖。
“诸位弟兄们!”薛炳武喊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顾科长知道大家辛苦了,这点小意思,请弟兄们吃顿宵夜,也沾沾今天的喜气!”
说着,他将一沓崭新的钞票塞到领头的那位老巡警手里。
老巡警捏着手里厚实的钞票,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看了看,嘴角微微蠕动,眼眶似乎都有些湿润了。
他没想到,这位已经高升离开警察局的顾主任,在自己新婚的大喜日子里,竟然还能记得他们这些在寒风中站岗的小巡警。
他转过身,对着眼巴巴望着的兄弟们,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弟兄们都听见了!这是顾主任……不,顾科长给的喜钱!咱们也沾沾顾科长的喜气!”
巡警们顿时一阵骚动,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和感激。
“顾主任太大方了!这……这得顶咱们三个月饷银了吧?”一个年轻巡警惊叹道。
“屁!”另一个愤愤地啐了一口,“咱们他妈的三个月一毛钱没见着,顶个屁!还是顾主任仁义!”
“就是!哪像现在局里那个程扒皮……”
薛炳武没有多停留,在一片感激声中,快步返回了酒楼。
他又找到总务科今天帮忙的几位核心人员,将剩下的钱按照功劳大小分发了下去,自然又引来一番感激和表忠心。
等到一切琐事处理完毕,夜色已深。
薛炳武这才开着车,将疲惫不堪的顾青知和一直沉默安静的汪莉莎送回了他们的家。
喧嚣散尽,洞房花烛。
直到过了午夜凌晨,整个世界仿佛才真正安静下来。
红烛燃了一半,流下斑驳的烛泪。
顾青知终于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和汪莉莎并排躺在了崭新的、铺着大红被面的床上。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场面、算计、奉承和压力。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顾青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汪莉莎有些冰凉的手。
他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他知道,身为他的妻子,从今天起,汪莉莎也将被动地卷入这种复杂而危险的生活中。
他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也感到一丝难得的温暖。
在这个冰冷而黑暗的时代,这个小小的家,或许是他唯一可以短暂喘息和感受到真实的港湾。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等待他的,依旧是那个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谍战世界。
野田浩的高调亮相,许静娴的意味深长,季守林等人加深的忌惮,高炳义即将到来的威胁……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的婚礼,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更加凶险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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