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甫看着马汉敬消失的背影,撇了撇嘴。
而后转向顾青知,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顾老弟,你看看他,现在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整天神神秘秘,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吗?”
顾青知重新坐下,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他其实也隐约察觉到马汉敬最近有些异常,行动科的人似乎比往常更忙碌,马汉敬本人也显得心事重重。
但他恪守“不多事”的原则,从未主动打探。
在这江城站,知道得越多,往往死得越快。
他必须时刻注意与行动科、情报科的核心业务保持距离,尤其是在“特别通行证”风波尚未完全平息的时候。
“你也不看看人家老马刚才最后说了什么。”顾青知提醒道。
“说什么?他那张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孙一甫不以为然。
“人家说,‘行动科记住了你的帮忙’。”顾青知刻意加重了“帮忙”二字的读音。
孙一甫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那又怎样?吓唬我?我情报科难道是泥捏的?他还不是揪着上次‘特别通行证’那件事不放!听说最近和刘贸强接触了好几次,屁都没查出来!”
听到“特别通行证”和“刘贸强”的名字,顾青知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这是他内心深处一根紧绷的弦。
那件事虽然被他巧妙地引向了新桥酒楼案,暂时撇清了自己的嫌疑,但马汉敬显然没有完全放弃。
刘贸强作为金文赌坊的大保镖,太平会的入门弟子,在江城黑白两道通吃,是个极难缠的角色。
马汉敬能和他接上头,本身就说明调查已经触及到了某个危险的层面。
“刘贸强?那可是个滚刀肉。”顾青知故作随意地点评道,“老马能和他搭上线,也算有点本事。”
“屁的本事!”孙一甫一脸不屑,带着几分炫耀,“姓马的想靠自己行动科那群只会动粗的莽夫摸清刘贸强的底细?做梦去吧!要不是我暗中睁只眼闭只眼,让他通过我们情报科在外面的几条暗线接触到了刘贸强手下的人,他连刘贸强的面都见不着!再给他一年他也查不出个毛来!”
顾青知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难怪马汉敬的调查能有所进展,背后竟然是孙一甫在“帮忙”。
这孙一甫,果然是只老狐狸,一边和马汉敬争锋相对,一边又暗中提供便利,既看了马汉敬的笑话,说不定还想借此摸清马汉敬的调查方向和掌握的线索,甚至可能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老孙啊老孙,”顾青知指着孙一甫,摇头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老马在那里上蹿下跳,神气了半天,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裤衩子颜色都快被你瞧清楚了。”
孙一甫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得意地一扬头,自傲道:“那不是吹的!在江城这一亩三分地上,但凡是我想知道的事情,还没有打探不出来的!”
顾青知见他这副模样,故意泼冷水道:“嘚嘚嘚,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这么厉害,怎么也没见你早点把军统和地下党在江城的窝给端了?这都多久了,连个像样的跟脚都没摸到……”
“嗨!我说你小子!”孙一甫像是被踩了痛脚,冲着顾青知直瞪眼,“你到底是站哪头的?整天就知道躲在后面撇清关系!我告诉你,有时候,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的!你不找事情,事情也会来找你!就像这回争车,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被逼的!”
顾青知知道孙一甫这话半真半假。
他起身,拿起热水瓶,亲自给孙一甫的杯子里续上水,语气缓和了些:“老孙,你后面这句话,我倒是认同。我区区一个总务科长,从当初的特别调查科到现在,经手查办的案子,难道还少了?哪一桩不是麻烦事?”
孙一甫对顾青知这番“共情”似乎颇为受用,脸色缓和了不少。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叹道:“你小子啊,能力是有的,就是太……太面!太老实!这世道,尤其是在咱们这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该露锋芒的时候,就得露出来!你看看老马,为什么有时候站长都让他三分?不就是因为他敢打敢拼,手下有一帮亡命徒,有时候办事离不开他嘛!”
“得了吧,老孙。”顾青知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惧色”。
“你可别刺激我。我还没娶媳妇呢,可不想哪天出门,就被抗日分子的冷枪给撂倒了。还是安安稳稳管好我的钱粮物资,给你们做好后勤保障要紧。”
孙一甫看着顾青知这副“怂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他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你呀……”。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再次吹了吹浮沫,轻啜一口茶水,似乎被茶香吸引,转而问道:“对了,你这茶确实不错,哪儿弄的?给我也来点。”
顾青知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方形铁皮茶叶盒,里面只剩下半盒茶叶。
他随手扔给孙一甫:“喏,就这些了。上次从老季那里顺的,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也就弄到这么点。”
孙一甫接过茶叶盒,打开嗅了嗅,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但嘴上却感慨道:“还是你和老季关系近啊,我们可没这个福分。”
顾青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得了吧你!少在这里给我戴高帽。你孙大科长往站长办公室跑得少了吗?我上次可亲眼看见你拎着东西进去的。”
孙一甫被戳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立刻摆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为了工作。”
“别呀!”顾青知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故意板起脸,“你刚才打趣我的时候,我可没避讳,怎么一说到你自己,就赶紧退缩了?这可不像是你孙一甫的风格。”
孙一甫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一种“你懂的”笑容:“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向老魏汇报工作,那是流程。但有些事,老魏做不了主,他还得去请示老季。既然如此,我干嘛不一步到位,直接找能拍板的人?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魏和老季之间……嘿嘿,有些时候,老魏自己恐怕都不想频繁去见老季呢,我直接汇报,说不定还省了他一道事。”
他口中的“老魏”,指的是副站长魏冬仁,名义上分管情报科,是孙一甫的顶头上司。
但孙一甫这种官场老油条,深谙“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更懂得如何利用上司之间的矛盾来为自己争取更大的活动空间和话语权。
顾青知心中明镜似的,孙一甫这话半真半假,更多的是在为自己的越级汇报找借口,同时也是一种试探,想看看顾青知对站里高层微妙关系的看法。
他自然不会上当,立刻撇清关系道:“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个门,我可不认。上面的事情,我可掺和不起。”
“放心!”孙一甫一拍胸脯,带着情报科科长特有的自信,“我孙一甫在哪儿说都一样!在江城,只要我想保密的事情,就没有漏风的墙!”
顾青知看着他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忽然露出一丝狐疑的表情,他站起身,装模作样地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墙壁、天花板、灯座、电话机,甚至书架后面都探头看了看。
“老孙,你……你不会在我这办公室里,也搞了什么窃听装备吧?”顾青知语气“严肃”地问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办公室是安全的,每次进来他都会习惯性地检查一番,这只是为了配合孙一甫的“表演”,顺便再敲打他一下。
孙一甫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顾老弟,你想哪儿去了!我孙一甫是那种人吗?整个江城站,别的办公室我不敢打包票,但你顾青知的办公室,绝对干干净净!我要是在你这里也装了那玩意儿,我还敢坐在这里跟你大放厥词?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嘛!”
“怎么证明?”顾青知依旧“不依不饶”,用手指虚点着孙一甫,“好你个老孙,难怪你三天两头跑我这儿来发牢骚,说这个骂那个!原来是有恃无恐啊!哪天我非得趁你不注意,也给你按一个,另一头就放在老季办公室的桌子上,让他也听听你孙大科长平时是怎么‘评价’他老人家的!”
孙一甫被顾青知这天马行空又“恶毒”的想法给惊到了。
想象一下那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冲着顾青知竖起大拇指,哭笑不得:“老弟,你牛!你真牛!我服了你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的气氛,暂时从刚才的剑拔弩张,变得轻松了不少。但这笑声背后,各自藏着怎样的心思,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又闲扯了几句,孙一甫心满意足地揣着那半盒龙井茶叶,告辞离去。
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安静。
顾青知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马汉敬正指挥着行动科的人,将两辆黑色轿车开走,而孙一甫则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向另一边停着的情报科的车辆。
一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平息了。
但顾青知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马汉敬对“特别通行证”和刘贸强的调查,就像一颗埋藏在暗处的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扎破看似平静的假象。
孙一甫看似插科打诨,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搜集信息,编织着他的情报网,试图将所有人都纳入他的监控之下。
而他自己,这个力求置身事外的总务科长,真的能一直独善其身吗?
孙一甫说得对,有时候,你不找事情,事情也会来找你。
他回想起刚才孙一甫透露的信息:马汉敬在调查刘贸强。
这件事必须密切关注。
刘贸强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金文赌坊和太平会,更深层处,可能还连着日本人的某个特务机关,甚至可能与军统某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有关。
马汉敬这么执着地查下去,会不会最终牵扯到自己头上?
或者,会不会打乱军统方面的某些部署?
顾青知感到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如履薄冰的警惕。
他需要更小心,也需要更主动地去了解各方面的动向。
他坐回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
有些事,电话里说不安全。
他需要找一个更稳妥的渠道,了解一下马汉敬最近的动向,以及……孙一甫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情报科长,心思之缜密,绝不在马汉敬之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城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快,暮色如同巨大的网,缓缓笼罩下来,将所有的阴谋、算计、忠诚与背叛,都掩盖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之中。
顾青知知道,属于他的战斗,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凶险的方式进行着。
而这一次,围绕着几辆汽车分配引发的涟漪,或许正在悄然扩散,最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谁也无法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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