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小宫女正一盏盏点亮烛火。
黛玉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两个公主不过刚刚退下。
有孩子待在身边说说笑笑,总还是宽慰了黛玉的苦闷。
当含珠踏着月色而来,黛玉面上不禁浮起几分歉意——她离开时,敬贵妃眼底的挣扎与疲惫,今日她总是一闭上眼就能清晰地浮现在面前。
“今日本宫离开时,你们娘娘心绪不佳,现下可好些了?”
含珠垂首,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劳皇贵妃娘娘挂心,咱们娘娘一切都好。娘娘说,与您聊过之后,心里反倒敞亮了许多。”
说着,含珠接过身后小宫女捧着的托盘,托盘上是一个精致的锦盒,锦盒以暗紫色锦缎包裹,盒面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花纹。
“这是咱们娘娘让奴婢给您送的东西,请您收下。娘娘说,她能做的不多,只这个定是娘娘想要收着的,便让奴婢给娘娘送来。娘娘您送来的狐皮,咱们娘娘已经让如意姐姐安排着去做护膝了,娘娘让奴婢再次表达她的谢意。”
“既如此,本宫就放心了,还请代本宫多谢姐姐。”
黛玉示意紫鹃收下,语气郑重,
“本宫让小厨房新制了些奶油蛋糕,加了橘皮和玫瑰露的,清甜得很,正好你便带回去。霖和极爱吃这个,想必两位公主也会喜欢。”
含珠从青雀手里接过食盒,又行了一礼,扬起了个甜甜的笑意:
“既如此,娘娘不如多给一些,不然怕是不够分呢!”
黛玉心下一喜,知道此事必然是成了,忙让青雀去小厨房再拿些来。
看着含珠带着食盒离去的背影,黛玉眼底多了几分温柔。
在胤禛眼中,敬贵妃多年来的安分守己,似乎从未与后宫中任何一人额外交好,总是以“中立”的姿态示人。
这份谨慎,让她在后宫中安稳了多年,也让她成为了胤禛眼中“可信赖”的妃嫔。
八阿哥和十阿哥原本既然是眉庄抚养,眉庄入冷宫后,为了避嫌,断不可能再给位份低的妃嫔,极大可能再交给太妃。
可如今后宫风声鹤唳,太妃们之中,未必就没有别人的耳目,保不齐就有什么漏洞。
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是黛玉的底线。
先不说眉庄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是她所做,就算是她,八阿哥和十阿哥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总不能让这两个孩子轻易有了什么闪失。
现下敬贵妃愿意出手,将两个孩子接过去抚养,不论对谁来说,都是好事。
黛玉遥遥想起初到这个世界时,第一个生辰是与眉庄和甄嬛在碎玉轩一起庆祝的。
那时碎玉轩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雪。
她们三人围坐在海棠树下,甄嬛亲手煮了茶,眉庄则从掏出一盒蜜饯,笑着说“妹妹尝尝,这是我让小厨房新做的”。
黛玉看着她们眼底的笑意,听着碎玉轩的虫鸣鸟啼,只觉得这宫墙内的日子,竟也有几分暖意。
那时候姐妹三人亲密无间,举杯邀月,对未来有无尽的期盼。
希望以后岁岁年年,都能如这般共赏风月,如同这海棠花一般,便是最好的时光了。
谁能想到,如今自己身在皇贵妃之位,坐得越高,看得越清,便越觉得这宫里冷得像是冰窖。
权柄握在手中,看似风光无限,可每当夜深人静,独坐永寿宫的暖阁时,只觉得这风光像一层厚厚的冰,将她困在其中,暖不进心里。
眉庄如今戴罪之身,流落冷宫,朝不保夕——那曾经温柔似水的女子,如今只能在冷宫的孤灯下,熬着日复一日的苦日子。
而甄嬛更是早早就香消玉殒,只留下一抔黄土,在那荒凉的郊外,一家子老少都殁了,怕是连个能去祭拜的人都没有。
不论后来怎样,至少那个时候三人的姐妹情意,都是真心的。
黛玉犹记得,当时因为担心泄露身份,自那天吟诵了几句《葬花吟》后,便把这首诗埋在了心底,不敢再提,怕被旁人听了去,生出祸端。
如今再回想起来,只剩下无尽的唏嘘——那时的她们,还天真地以为能护住彼此,护住这后宫里的温情,可到头来,却连自己都护不住。
再好的计谋,都敌不过形势。
皇宫之中,上至皇帝太后,下至辛者库的罪奴,都是棋子罢了。
黛玉叹口气,走到桌前,拈起一支紫毫笔,笔尖蘸了蘸饱满的墨。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宣纸上,那阴影好似晕开的墨迹。
她望着那阴影,仿佛又看到了碎玉轩的海棠、眉庄的蜜饯、甄嬛的清茶,那些过往的温暖,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割得她心里发疼。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笔尖划过宣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碎玉轩的风声。
风声依旧,花香依旧,人却如同落花一般,散了,碎了,成了土,化了灰。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黛玉的指尖忍不住颤抖,墨迹也跟着歪了歪,无知无觉间,清泪早已爬了满面。
这曾赖以为生的巢,却从来就不是巢!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磨墨的紫鹃见黛玉现下悲怆的模样,几次想要出言相劝,最后还是生生忍下了。
她想起今日偷摸着去慎刑司,采星采月两人受刑后的模样,心里就忍不住地泛酸。
她给精奇嬷嬷们塞了好些银子,只希望两人能少受一点苦。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写完最后两句,小心吹干墨迹,看着这宣纸的诗句,忽得笑了起来。
她抬手想要把纸撕掉,最后还是松了手,将它放在了桌上,任月光混着烛光,将墨迹揉碎成黑白的祭文。
“娘娘。”
赤鸢眸子闪亮如寒星,
“方才叶澜依递了牌子,说是明天要来看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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