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满藏尴尬的沉默。
脸上挂着僵硬无比的苦笑，章小岭目光躲闪，视线从前排车顶的后视镜上移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几次生出张口敷衍过去的冲动，却迟迟开不了这个口。
平心而论，章小岭能说出自己一百个不想参军的理由，毕竟他的人生规划里从始至终就没有这个选项。
可是，无论是从理性来论，还是从感情上出发，章小岭又都无法拒绝沈湖。
从理性上来说，首先他是荧东人，纵使他的父亲并非真正的军人，可到底是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汉一团又是全国最精锐、待遇最好的部队，邀请举荐的人还是荧东舰队司令，这么一套叠加下来，不夸张的说，如果章小岭拒绝参军的消息传出去，恐怕隔天就能在互联网上成为名人。
当然了，这只是一种灾难化设想，即便章小岭真的拒绝了沈湖，也只是会丢掉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大概率没什么可怕的后果。
所以这并非是让章小岭犹豫不决的根本原因，即便参军确实是一个极具利益性诱惑的选择，但还不至于动摇章小岭的人生规划，说到底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在乎世俗评价体系的人，否则章小岭也不会一次次与姜俭文与达丘知干出种种惊世骇俗之事，也不会在生死攸关之际，依旧拒绝点开自己妈妈的聊天窗，反而打电话给了自己朋友的父亲——这种种事在“外人”看来，又有哪一件称不上“离经叛道”，章小岭又何时在乎过？
既不是碍于利益因素，也不是怕风言风语，说来说去，实际上，章小岭其实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沈湖，仅此而已。
能影响自己人生的大事，却仅仅因为抹不开面子，便迟迟不肯拒绝，这听上去确实很荒谬。但要知道，章小岭自从随其父搬至荧东，已经居住五年有余，不仅在这颗特殊的绿色卫星上度过了初中生涯，如今更是已经快高中毕业，相当于整个青春期都是在荧东度过。
而青春期，又恰是塑造三观的关键时期，荧东的军事氛围不用多说，完全是把沈湖当作伟大领袖来塑造，偏偏章小岭又是从小就崇拜沈湖，再加上这五年来的渲染，沈湖在章小岭心中的地位用偶像一词都不足以来形容，已经是接近信仰的存在。
但如果章小岭对于沈湖的崇敬仅限于此，仅限于一名公民对领袖的崇拜，那么以一名身处叛逆期的少年性格，反而会斩钉截铁的立刻拒绝，然而问题就在于马斯克大厦事件中沈湖是真救了章小岭的性命，而且用一纸推荐函保送章小岭进了荧东中学。
对于沈湖来说，章小岭眼中的救命之恩，只是在执行任务；章小岭眼中的知遇之恩，对于沈湖而言，更是事后想都不会想起来的顺手而为之——沈湖乃是荧东基地出了名的爱提携后辈，荧东大学百分之二三十的学员，都是在受到沈湖举荐的情况下入学，甚至就连荧东中学，沈湖每年都会举荐三四十名学员入学，其中绝大部分人的家庭背景都是中产以下出身。
所以不仅是陆子饮，就是整个荧东高层，对于沈湖的推荐函都早已见怪不怪，即便荧东舰队总司令的推荐函并不会因为数量多，便失去它的含金量。
可对于章小岭来说，几乎每个月，他都会梦到一两次马斯克大厦。有时是噩梦，有时是美梦，但无论是什么梦，他都一定会在梦里重新遇见沈湖，然后在醒来后坐在床上怅然许久。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够坐到这辆军车上，也算是一种美梦成真……
“你不需要现在就给我一个答复。”
沈湖开口打破了沉默，同时也打断了章小岭的思绪。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温和：“你才十六岁，就算想参军也要再等几个月，何况我们前面的路还长，如果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可能要再有半个月，才能抵达帝都。”
长长吐出一口气，章小岭回过神，鼓起勇气抬起头，偷瞄了眼用复杂眼神看着自己的陆子饮，望向后视镜，感激道：“好，不管怎么说，沈司令，谢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
沈湖笑了笑，伸手搂住陆子饮的肩膀，低声道：“行了，你都快给他们仨看发毛了，赶紧开车！”
陆子饮很不情愿的侧回身子，双手握住方向盘，启动车子，忽然叹了口气，瞳孔涣散，像是在自语般说道：“真好啊……我当年要是也这么有主见，不稀里糊涂听家里人的话转成星舰兵，我孩子现在可能也和你们一样大了。”
没有人接话。
军车缓缓启动，以不到六十迈的速度，用三个小时驶出了这座二线城市。
穿过高速路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作息彻底混乱的三名少年，早早就在颠簸的折磨中鼾声如雷。
打火机“啪”的一声轻响，陆子饮紧皱着眉点燃了一根烟。沈湖轻瞥了眼，默不作声打开了窗户，开口道：“我记得你不抽烟。”
“抽。”
陆子饮言简意赅，夹着烟放在窗边，解释道：“我一直都抽，就是没瘾，沈哥你又是出了名的讨厌烟味，天天守在你旁边，其实和不抽也没什么区别。”
沈湖点了点头，抬首看着后视镜中熟睡的少年们，突然道：“其实就算你当年退伍结婚，你孩子今年也要比他们小上两三岁。”
陆子饮耸了耸肩，把刚抽上三四口的烟直接捻灭丢出窗外，深深吐出一口烟雾，轻笑着缓缓摆头，不答反问：“沈哥，你家老大今年该上大学了吧？”
“还一年。”沈湖答，“今年高二。”
陆子饮点点头，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突然就笑出了声：“哎……沈哥，有时想想也挺荒谬的，明明咱们过得不算差，不自夸的说至少称得上是有权有势，怎么就莫名其妙落得了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呢？仔细想想，咱们过得还不如一些普通工人，起码人家还能老婆孩子热炕头，放假了还能出去玩玩，咱们也？”
沈湖跟着轻笑了声，微微侧目，陆子饮的脸庞在路边灯光的照射下时亮时暗，他知道陆子饮是在明知故问，因此他干脆用打趣的口吻说道：“子饮，荒谬这个词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陆子饮挑了挑眉，咧嘴道：“沈哥，你可别又发表什么长篇大论，我就是随口感慨一下我这自认凄惨的人生，那些乱七八糟的名词，你现在说了我也没心情听。”
沈湖哑然失笑，用手撑着下巴怵在车窗边儿上，笑道：“谁说我要扯长篇大论了？我只是想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不说家庭圆满，历史上多少名将名人能落个善终，所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了，那就要承受应有的代价，承担应有的责任……”
“哎哎哎，沈哥，你这还不叫长篇大论啊？”
陆子饮笑着打断，复又叹了口气，慨道：“不过确实啊，沈哥，你说的没毛病，但是……哎！话说沈哥，今年世界杯你看了么？听说马斯克花重金打造的那支弗什么勒温队，还真他娘进世界杯了……”
高速公路上的夜晚分外漫长，对于普通人来说，既枯燥又煎熬。但对于沈湖与陆子饮两人来说，相比漫漫星空，高速公路的两侧至少有灯有树，甚至车里还有三名少年的打鼾声，打开窗户更有微风拂脸，已经是惬意得不能再惬意。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问，有逻辑、没结果的随意聊着，想到哪便说到哪，上一秒还聊军国大事，下一秒便扯到了六七年没见过面的老婆孩子，聊烦了便又拐到了桃色新闻，时不时插几嘴历史名人典故，像极了魏晋文士口中的“清谈”，主打一个从宇宙洪荒聊到天边云彩，不着边际，却又并非真的毫无营养。
如此聊了近五个小时，从天黑聊到天亮，从天亮聊到晌午，直至三名少年陆续被饿得悠悠转醒，一行人终于驶进了江东省城。
从高速公路进入到快速路，几人可算是看到了能在床上睡觉的希望。这一路上，为了躲避时不时杀出来的暴徒，陆子饮根本没敢在任何一座一线以下城市停留，实在累得不行，最多是把车停在街边，在装有防弹玻璃的车上睡一觉，然后睡醒了继续前进。
长时间的颠簸，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好受。不止是一直开车的陆子饮，三名少年乃至沈湖也都累得够呛，此刻紧绷的神经全然松懈下来，下意识认为，总算是能睡几夜好觉了……
然而，才刚刚驶入江东省城的郊区，一声堪比导弹落地的巨响，就从市区方向轰然传来！
而更可怕的是，江东省城郊区的市民听到爆炸声，竟无动于衷，甚至像聋了一样，若无其事的自做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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