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点了下头，“福婶，是我。”
肖燕也认出她，问道：“你不是在上阳折冲府，现在怎在这里？”
十七说：“我正巧路过此处。”又问祖孙二人为何在此。
自离开书院，祖孙二人辗转多处，也曾回到乡下住过一段时日，可好景不长，忽遭水患，两人再次流落他乡。因肖家有近族在西陵城，便跋山涉水来此投亲，然亲戚家亦不好过，祖孙二人再难寻到落脚之地，是以流落街头。
十七沉默良久，说道：“我哥哥也在此，不过眼下不好相见。”
福婶喜道：“魏公子几时回来的，他身子可还好？”
十七点头道都好。福婶抹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从前便常得你关照，今日更是救命大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说着又要跪拜，被十七一把拖住。
十七说无碍，“在书院时，我和哥哥多得福婶照料，我兄妹都铭记在心，今日也是碰巧遇到，不必挂在心上。”
提起在书院的日子，难免叫人感慨。福婶叹道：“当年你哥哥为寻你，几乎没半条命，本以为苦尽甘来，哪知又遭变故…如今你兄妹二人终于团聚，老妇真替你二人高兴。”她不住抹眼泪，面上却笑着。
十七也露出笑来，“苦难都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肖燕不住瞄向十七，十七转头与他相对，他又很快低下头。
十七想了想说：“不如你二人随商队去往兆安，先住几日馆舍，待我和哥哥回去便去寻你二人。兆安有安顿百姓流离失所之地，天子脚下，各样都齐全，在说我和哥哥也在，能互相照看，总好过在这里漂泊。”她解下腰间钱袋递给福婶，“这些盘缠去往兆安，应当够了。”
福婶泪眼汹涌，连连推辞，“当年你哥哥艰难，我想帮他而无能为力，如今反倒要这样帮我…这是何道理。何况我和燕儿有手有脚，总能有法子活下去…”
世道艰难，尤对百姓。即便日子比十几年前好过一点，然若遭天灾人祸，身家性命便只能系于天，世间有多少生计不得喘息。一辈子转瞬即逝，而下一代则又受磋磨。
十七将钱袋塞到福婶手中，说道：“无妨，尽管去罢，我家中正缺御马夫，待肖燕恢复，便让肖燕帮哥哥赶车，每月我付银钱，福婶看这样如何？”
还能如何，她已年迈，总不能要孙儿整日与她颠沛流离，食不果腹。魏储依是读书人，能跟随他已是千好万好。恩情如此，只能肝脑涂地为报。
福婶忽然跪在地上千恩万谢泣不成声。十七再次扶起她，
“我不便久留，你二人随商队先行，再有几日，我和哥哥也要回去。”她转向肖燕问道：“郎君可会赶车？”
肖燕立即应道：“会，从前在粮铺便是做赶车卸粮的活计，马车我赶得稳呢。”
十七弯唇笑笑，“那好，待我和哥哥回去，便要劳你了…每月我付你二十银钱，你看可好？”
福婶打断她，“付甚么银钱，救命大恩都未偿报，哪里还要你破费…”
十七笑了笑，“福婶和肖燕是我聘用的，并非寄人篱下，自然要付银钱的。”
福婶心中感激，拖肖燕又要拜。十七忙道不可，自带二人去商行不提。
返还馆舍天色已晚，走到门前才记起未买晚膳，十七方欲再次出门，忽身后有门打开。魏储依站在那，笑着向她招手，悄声道：“还没用饭罢，过来，这有点心。”
屋中几案上摆几色点心，魏储依掩上门招呼她坐，面露无奈道：“李使君视我为洪水猛兽，若被他看见你我一处，少不得又要寻事。他已用过晚膳，哪里要那碗汤饼。”
十七拿起点心小口慢嚼，咽下去才说道：“李使君想要我做女婿，我实无能为力。”
魏储依笑拍拍她头，给她斟一盏热茶，要她慢慢吃。十七将遇到福婶祖孙的事说与他，他沉默片刻道：“未想她祖孙会这样艰难，福婶以前也帮过哥哥，如今她有难，既遇到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福婶是老实人，便是聘用也不当签契画押…哥哥不喜那套文书。”
十七点头道是，“都听哥哥的。”
魏储依坐一旁看她用点心，她嚼得慢，却用得快，一连食了三块桂花糕，喝去一盏茶，大概是听见门外有李莲川说话声音，匆忙起身道别，“很晚了，哥哥歇息罢。”
魏储依望向窗外。一弯浅月挂在天边，冷风习习，吹到身上不禁打个寒噤，正感慨时间飞快，忽觉肩头一沉，转头见她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正给他披衣。他低头对上她清澈的眸，久久没有转开。
十七摸摸自己脸，问他，“我脸上不妥？”这是大事，若是被人瞧见，便危险了。
魏储依收回视线，笑着摇头，“怎么感觉哥哥似个小夫人，倒要你处处关照。”
十七抿唇浅笑，“我现在就是郎君。”
西陵城一行用时两月有余，回到兆安已经入冬。
家里多了福婶肖燕，比往常热闹许多，福婶抢去许多活计，倒叫十七心中不安，几度阻止不及。魏储依让她只管安心，到月末发禄时，他又添上一些，只叫二人放心住下，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十七见福婶高兴接下银钱，便也跟着慢慢释怀。
今岁雪大，才入冬半月，地上积雪已近一尺。就在节气转入大雪那日，魏储依升为工部侍郎，正四品下，每逢朝议都要进宫面圣。官衔越重，越难得闲，有时回家已是深夜，不过再晚也未宿在外面，总要回到家里才觉踏实。
十七反而常得清闲，西城府军已散各边境，原本侍卫不必如何操练。入冬了，更是闲得发慌，西城叫她不必日日都来，她便叫肖燕留在家里歇息，自己赶了马车去接魏储依。
冬季日短，下值时天已漆黑。今日有应酬，他一早告诉肖燕不必迎接，此时出了酒肆，门前与同僚辞别。因饮了酒，不想憋在马车里，于是系紧厚氅，慢慢向往家的方向走。谁料才转过街角，就见一辆马车停靠，十七就立在车旁，正向着头张望。
他忙快行几步，来到她身旁，讶道：“来了多久，仔细冻到。”
十七掀开车幔，边打量他边说：“我不怕冷，哥哥怎穿这样少？”说着探入车中，拿出一件貂裘大氅披他身上，仔细替他系好，退后一步端详片刻，不住点头，“正正合适。”
只是一件衣，穿在不同人身上，能叫人品出不同的味道。体态肥硕之人，裹上裘衣便如硕大的硕鼠，眉慈目善之人，便能穿出另一番清贵气度。魏储依是文人，衣穿在他身上，叫人望之不肯移开视线，要艳羡白玉君子，谦谦善善。
而白玉君子正仔细看这件紫裘，抚抚衣襟，问道：“这是…”
十七说：“我与公主出城狩猎，我猎得几尾貂裘，求清娴长史帮我缝制这件衣裳。送给哥哥的，冬日穿着便不冷了。”
她着复衣，依然纤细窈窕。魏储依看她说：“我厚衣不少，怎不自己留着？”
十七笑笑，“哥哥又不是不知，我冬不惧冷，夏不畏热，可是世间少见奇才！”
魏储依不由莞尔，待要再说甚么，被她一把搀过，不见怎么用力，人已被迫蹬入车中。一股暖流迎面拂来，裹着点心香气，瞬间赶走寒冷。
她很快将厚幔挡严实，跳上车辕，让他坐稳，扬鞭催马。
马车比之昨日焕然一新，车内新设了暖茵几炉，几上铜壶热气腾腾，上蒸点心，香气悠悠。他轻抚几面，想像她增置这些的场景，心里涌起万千情绪，一时陷入沉默，难以自持。这时她声音从外传来，“西河那条路积雪未开，得从朱雀长街绕路回家，大概两刻钟才到，几上有新煮的蜜水，哥哥才吃了酒，先喝点蜜水缓缓肠胃。”
魏储依掀开幔帘一角。她正端坐辕上小室执髻，明明体格单薄，却样样不比男子差，每每做出“出格”之举，那样让人惊奇。他倚靠车壁凝视她背，听她说完答应一声，半晌，忽然开口唤她，“十七。”
十七转头看他。路旁灯火与雪光相应，落在她脸上形成一团绮丽的光晕，他盯着那团光晕，忽感酒气上涌，胸口那块方寸之地大乱，渐渐不能自控，忍不住捂住大口呼吸。
她大惊失色，忙停下车马，探身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他闭上眼缓和半日，终于慢慢好转，方才的变化让人不知所措，见她焦急不及细品，忙说：“无碍，兴许才从寒里入暖，一时难以适应。”
十七停马路旁，跃过小室横木来到他面前，抬手触触他额，手下肌肤温暖，确不曾发热，于是松了口气，道：“哥哥先忍一忍，我快赶马车，一会便能到家。”
魏储依点点头，不知怎的，心悸又袭。他面色不好，薄唇紧抿，怕她担心，一力自持。
十七扶他坐回车中，叫他扶稳壁杆，再回小室，打马快行。
往前路面平顺，并无太大颠簸。到了家，她要去寻医，魏储依止道：“已是大好，明日再说。外头冷，赶快进屋暖暖。”
他面色仍红，但呼吸匀浅，如他所说的确大好。十七正自迟疑，被他拉住，只好随他往堂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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