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叩几声房门，得到允许，陆缺推门进去。
这间房本来是间卧室，镂刻华美的梳妆台和床侧书桌俱在，可以领略上界建筑的风貌。
兰锦嫣正在桌前书写，如瀑的黑发笔直垂背后，大概是换了身米色长裙的缘故，发丝显得柔顺如鉴。
她的右手处放了盆金耀花，枝叶青翠，花朵金黄，盆下有把漂亮的犀角梳子。
这两样简单的物件，使得荒置多年的房间忽添活泼气氛。
房间里很安静。
兰锦嫣向后拔动垂下来的发丝，不经意间的动作，却显得风姿万千。
她如今还是十九二十岁的相貌，在恰到好处的氛围，娴静美好，很容易就让人想到一眼万年的白月光，简直能和弹琴时候雪师姐媲美。
但陆缺没什么书卷气，看见那柄梳子，立马想起那位能把人骂死的和蔼女子，她现在会不会又在担忧？
陆缺给她留了不少血粟玉，以及上界土着生灵的饲料…
一念闪过。
陆缺脸上掠过久违的温和的笑容，侧身往桌上看看。
兰锦嫣正书写元婴层面的心得体会，这东西他在裂谷囚笼读过不少，倒没兴趣，但觉得兰锦嫣的字娟秀婉约，犹如美人，委实非常漂亮。
“兰前辈书法造诣很高啊。”
“常写而已。”
兰锦嫣这话非常谦虚，其实她修士中的书法大家，各体皆善，如今女修之间流行兰花小楷就是由她所创。
但陆缺不懂此道，不说也罢。
兰锦嫣停笔回眸：“有什么事吗？”
“我得吸收仙城寒气，压制病症，但吸收完仙城寒气，好个时辰身不能动，所以想请兰前辈到时把我拖回来。”
这事以前是李望和薛昂帮忙的，但他俩现在尚在闭关破境中。
兰锦嫣侧身向外望去：“行，只是午时的冰雹已经过去，得等到入夜。”
“那没关系，我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走火入魔，无非就是…过剩的气血上浮，会觉得兰前辈你也很秀色可餐。”
“混账话。”
兰锦嫣薄嗔带笑，大概是并不生气，又甩给陆缺一个似冷实娇的眼神。
陆缺道：“那晚上见。”
兰锦嫣略作思量：“你还是待在这儿为妙，万一出现问题，我也能及时去通知其他人过来帮你。”
这倒也行。
闲扯几句，还能分散注意力，以免脑海里浮现惨烈的战争画面。
陆缺目光四扫，没找到其他凳子，于是斜靠到床上。
可怜的是床是光板。好像女修们到了外面，宁可打坐静修，也不愿在咫尺空间里塞套被褥，以备不时之需。
陆缺又把玉叶轻云床取出来，铺到光板床上，作为垫子使用，过剩的气血浮升间，各种杂念频频闪烁，心乱如麻，睡倒是睡不着的。
兰锦嫣问道：“要不要我再去煮点水？”
虽说体内仙城寒气濒临消散，陆缺的心间会闪过诸般杂念，但身体暖烘烘的，蛮舒服的。
他往后一靠，享受着少有的惬意，摇头道：“不用。”
兰锦嫣继续伏案书写修行心得，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和陆缺闲聊。
她不太懂世俗琐碎之事，陆缺也不懂琴棋书画，也没什么可以深入探讨的话题，纯是东拉西扯，说到带点荤的内容，便回眸剜陆缺一眼。
恶心！
下流！
兰锦嫣忽然恶狠狠地猜测：“你肯定背着你们宗门去过逛过青楼。”
陆缺坦诚道：“宁大哥和我讲，青楼里姑娘有的还是很懂体贴人心的，虽说是为赚银子，可很能提供情绪价值，我倒也有心见识见识，无奈家有家训，没去逛过，只在门口窥过几眼。”
“你们吴州富庶奢靡，江流上漂浮的楼船花舫，大都是做这种肮脏勾当，不信你没有去过。”
“漂亮楼船我见过，见了一回，结果就遭到蛇妖（赤霄头目白娴眉）埋伏，还把我眼给打瞎了。”
兰锦嫣掩口笑道：“该。”
时间缓缓流淌，天色在酉时末黑了下来。
兰锦嫣没去过坤虞地宫，手里自然没有上界常用照明之物玉阳晶，取出块萤石放在窗台，光芒如豆，朦朦胧胧。
陆缺喜欢玉阳晶如三月阳光的光芒，就取出一块，起身放在窗台。
他心头的杂念越来越多，经过兰锦嫣的时候，看见衣襟下的纤白脖颈，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移，直至那抹挺秀。
静默片刻。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陆缺已经渐渐感觉到兰锦嫣如兰清气般的呼吸。
“干什么？”
兰锦嫣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螓首低垂，明亮眼眸不断眨动。
啪。
陆缺猛拍额头，强行终止念头，转身走出兰锦嫣房间，撂下句：“兰前辈记得亥时末来找我。”
陆缺连玉叶轻云床都没记得带走，便回到了房间，而没有美色调和，前世记忆中惨烈战争画面再次涌到心头。
真是要么乱来，要么乱杀。
他眨了眨眼，一幅战争画面立即在心头闪现。
天地惨淡，遍是硝烟。
他站在满目疮痍的黑色焦土上，一具尸体疾速从天空坠落下来，摔在他面前，地面跟着晃动，溅起来的血洒在他脸上，居然能感觉到微微温热。
“万余年后的某一天，天气很好，后辈修士安然无恙，你和我说过的。”
从天空坠落下来的人，纵然已经伤痕累累，道行崩坏，笑容却犹如很明媚，声音依旧很柔和。
那是百里恒明啊。
陆缺慢慢地看清百里恒明的脸，看着他的笑容渐渐凝固，身躯爆散而开，洒落满地火苗。
什么都没能留下…
陆缺满面温热血迹，回到现实，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神色呆滞，眼睛里不知不觉泛起殷红。
呆愣片刻。
他靠着墙壁垂手坐下来，头埋的很低，眼睛频繁眨动，视野越来越模糊，可更惨烈的战争画面还在脑海闪过。
前世也应该不想记得这些经历，可印象太深，三千余年的冥河波涛声，也没能洗去当时记忆。
陆缺替他抹了抹眼睛…
脑海翻动着惨烈的战争画面，回响着凄惨的冲杀之声，可时间终究是过去了，冰雹停息，雾气开散，天地清冷。
“陆缺，时间到了。”
兰锦嫣在外面敲门，门没有掩，手一敲就打开了缝隙。
兰锦嫣看着陆缺垂手坐在角落，沉默的像是石塑，身上带着支离破碎的感觉。
“你怎么了？”
“没事。”
陆缺站起身，拉开门房间，快步走到院落外面。
冰雹刚刚停息，正是仙城寒气最为浓郁的时间节点之一，红解石台阶都泛着阴冷的青灰色。
天空中。
穷方石化的头颅悬浮不动，遮蔽着三分之二的天幕，气势骇人，死寂的眼眸注视着仙城大地，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陆缺抬头与穷方死寂的眼眸对视，眼里红云翻动，没有丝毫避让。
浓郁的仙城寒气开始往他体内奔涌，像是一柄一柄利剑穿刺过血肉，但他头一次感觉没那么疼。
抬手看了看，手指很快变青灰色。
兰锦嫣站在门后盯着陆缺背影，神情非常紧张，准备随时把他带进房间。
她催促道：“好了吗？”
“兰前辈可以回房间等一刻半。”
“暴露在这么浓郁的仙城寒气里，身上有无防御法衣抵御，一刻半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你已经远超海字辈同辈，放在姜字辈同道中也堪称绝顶，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元婴修士千载之寿，你有足够的时间破境。”
“我现在是要压制病症。”
兰锦嫣总是元婴中期的修士，即便不完全清楚陆缺的症状，也猜的出来是修行进度赶得太紧所致，温声劝慰道：“你可以不用赶的那么紧，慢点没什么，出了事，你师傅你的同门师兄弟还有南宫月漓，他们得多担心。”
陆缺笑道：“往后肯定注意，但现在赶到这儿了，没办法。”
兰锦嫣轻轻捏起手指：“那…千万小心，别让仙城寒气侵入丹田。”
“明白。”
陆缺施展《神心术》内视自身，袅袅翻腾的气血红云，在浓郁仙城寒气涌入体内之后，正渐渐沉淀下去。
体内的满堂红光随之黯淡，接着仙城寒气开始沿血脉向内蔓延，就像是青灰色的潮水，肆意推进，使脏腑也挂上阴冷青灰。
这层青灰色越过诸多穴窍玄关，逐渐接近神阙穴和气海穴。
但丹田天地依旧平稳。
真婴身安忍不动，苍茫的灵液海波澜不生。
“没什么问题。”
陆缺杂乱的心念也开始平复，在半乱半静之态，他忽然回过身，只张口不发声对兰锦嫣说了句。
兰锦嫣双颊立刻变红：“真混账。”
陆缺道：“我只是称赞兰前辈容貌。”
兰锦嫣声若蝇蚊，几乎听不见：“哪有那么露骨的…”
“反正比凌月塔弟子好太多，不扯了，你赶紧回房去，再等半刻，再过来拖我，别咱俩都僵了。”
“冻死你拉倒。”
………
（今天三章合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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