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至日上午，风和日丽。苏鹃见时光换上青布长袍在锁门，问他是不是要出门？
时光脸色沉忧地说，大虎请假，他才想起今天是冬至，准备带小龙去时家墓地上坟。问她是否有事？
苏鹃通知，郝书记马上来游击队开会，叮嘱游击队中层以上干部必须参加。
时光点头，估计老郝来游击队开会，是宣布她任职之事，让儿子先去。
小龙似乎不愿一人先走，一脸敌意地拉着脸斜着她一会，独自走了。
郝卫国找苏鹃谈话后，参加了游击队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时光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尤其是他严肃而冷峻的面容，好像有大事要发生。他认为会议内容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宣布苏鹃职务后，顶多要自己表个态，无非是说些团队合作的内容，他来的路上已想好了。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名正言顺地要求她跟自己在一起办公。对面有个漂亮的苏小妹陪着，身心多愉悦呀？嘿嘿。再看老郝对自己漫不经心的神态，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会又顺带着提我领奖之事吧？老郝，郝老板，千万给我留点面子啊，不然我队长还怎么当下去呀？
郝卫国没有往日会上的开场白，让苏鹃坐他身边。然后严肃地逐一打量着参会人员。但他目光跳过了时光。
时光从老郝没有喊他坐过去，看参会人员时，又不看自己中看出端倪。暗中惊诧，看来老郝肯定要提领奖之事了。思索一会释然，提就提吧，反正这事迟早会露馅的，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提出来，正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会上说清楚。老郝可能会顺带着批评几句，那就忍了吧。跟领导顶牛有啥好处？暗自告诫：我要趁机打造好队长形象，借机装深沉，要表现出天塌下来，脸不变色心不跳。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让大家感觉到我时光成熟了，熟透了。更何况自己的确犯了错误呢？想到这儿，他心定气闲，准备着老郝开口。
老郝咳嗽一声，口头宣布县委决定：一、任命苏鹃同志任广县游击队政治委员。然后端起桌上茶杯喝茶。
时光知道老郝喝茶是假，想看宣布后的反响是真。作为队长，此刻必须带头鼓掌，既给老郝以热烈的回应，又给苏鹃好印象。尤其要让大家看到队长豁达的态度。
郝卫国放下茶杯，让大家肃静，瞥一眼时光，继续宣布：二、鉴于时光同志任职以来擅权独断，且不听劝告，免除时光同志广县游击队队长职务，留队察看。苏娟同志主持游击队日常工作。
宣布完毕，郝卫国和苏鹃握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参加会议的大眼瞪小眼，都是一头的雾水。苏鹃简单提出相关要求，宣布散会。
时光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始料未及，呆坐那儿一动不动。脑袋嗡嗡响，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这才想起老郝之前要他做好精神准备的含意。他没想到老郝来真的，心生抱怨：不要我干了，还要我做好什么准备？我队长干不干无所谓，但你老郝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出我洋相吧。起码应事先让我有个精神准备吧？他看大家疑惑的眼神盯着自己，头晕目眩，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出丑了，脸丢大了。看参会人员走到门口还回头看自己，只好装着无所谓的神态打量着会议室，一股莫名的苦涩涌上心头：再见了，会议室。看人已散尽，木讷的出门。看苏鹃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外，滋生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恍然大悟：之前预感老郝对自己有意见是真的。他之前是哄我打好游击队的底子，然后交给她。哼，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愤慨，头也不回地出了村。
苏鹃事先得知县委的人事任免决定，并没有进步了的喜悦，惊讶之余便是惶恐不安。既担心爱面子的他能否承受的了，又担心自己能否胜任政委一职。更让她焦虑的是，她还要主持游击队工作。她开始认为郝书记在开玩笑，现在一切成真，细想极恐：我对游击队情况不清楚，对游击战更一无所知。说句实在的，我根本没能力担负这样的重担。鬼子随时可能来扫荡，独山村军民正处在生命攸关的危险之中，让我怎么应对？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拿我在火上烤么？她踯躅在门前，联想自己来游击队已有时日，跟时光关系搞得有点僵，造成这样的结局，自己是有责任的。决定借机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先让他冷静下来，再跟他好好谈谈。岂料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还发现他眼神里对自己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恨意，心里五味杂陈，硬着头皮追上去。
出村四五里，时光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她：白皙的脸蛋像两只红苹果，长长的睫毛上似有雾气，看自己的眼神含有无辜、委屈和无奈的心情。他忽然有些惆怅，心里随即生出三分自责：不管老郝对自己如何，她是无辜的，我却恨起她来了，是不是吃错药了？看着她似怨似艾的目光，想说点什么。
“苏政委，你有什么指示？”话出口又后悔，他本意是想调侃一下气氛，不料出口的话，连他也感觉冷硬的像刀子。
“我想跟你去凭吊龙芳烈士。可以吗？”苏鹃喘息着低头说
时光不好回绝，点头迈开步子。她急赶上去与他齐头并肩，侧脸问：“对今天的事我很纳闷，问郝书记，他说你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时光心里委屈正想倾诉，也想看看她是怎么看领奖之事的。一吐为快，重点强调自己想借机壮大游击队的本意。说完他感觉心里畅快了。
“这么说，你被免职是为这事？”
时光点头，掏出老郝的信递给她。她打开信封有两张纸，一张是他的入党申请书，另一张是郝书记给自己的信。信中简单介绍了时光领奖之事以及对他的担忧，提醒她抓紧开展引导工作。她看罢很自责，暗下决心要抓紧给他补上一课，追上去说坐一会吧。
时光面对着水塘坐下，她破天荒的坐他身边，侧脸看看他，感觉他瞬间好像沧桑了很多。
“能说说你现在的想法么？”她想打破沉默。
“我能有什么想法？队长下了，脸丢大了！”时光牢骚道。
“你就担心丢脸？没想干脆去干副司令？”她戏谑地问。
“苏小妹，你啥意思？你也这么看我？”他很委屈地问。
苏鹃决定直面问题，但也考虑他爱面子的习惯。说：“时光同志，此时此刻，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更不想刺激你。但我有话直说，你错就错了，不要不承认。不管你答没答应，没当场表态，说明你心里有私心杂念，自然给了不怀好意的人钻了空子。你说没表态，我信你，他说你没拒绝，也是事实吧。”
时光激动的想骂娘，噌一下起身，睥睨她一眼，抬腿走人。
“怎么？受不了了？”苏鹃看他没停下来的意思，恼火道：“你给我站住！”
时光真的站住了，回头看看她，问：“苏政委，我进不求名，退不避罪，你对草民还有什么指示？”
“你给我回来，坐下！”她毫不客气的命令道：“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时光想不通，不就领一箱大洋，喝顿小酒么？鸡巴司令我又没答应，用得着你龙大虎大的来教训我？立在那儿没答话，也没动。心说，你叫坐下就坐下，我还是男子汉么？反正丢脸丢到家，无所谓了。唉！岳母要晓得她女婿队长被下掉了，还不知会有多伤心呢。肯定会心疼她给女婿撑场面的一百大洋扔水里了。他更担心“一根筋”知道后又要冷嘲热讽。看看一脸哀怨的她，睫毛上的雾气已成水珠挂脸上，心一颤，仰天长叹一声，迈着极其沉重的脚步回到原位，悲壮地坐下。
七
曾子萍带茶馆伙计找到肖阳，说茶馆朱老板当天下午被捕。徐副站长念及师生之情，当天夜里派六名同志营救，人没救出，又牺牲了三位。
肖阳哼哼着说，他这会儿想起老同学了，行动前为何不知会一声？打草惊蛇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让伙计去找独立营。
伙计说已经找过了，独立营请示了上峰，上峰答复：战争时期，每个战士都应有杀身成仁之决心，牺牲众人救他，是不明智的。徐副站长是铁了心要救，知道肖营长还在游击队，想请他想想办法。
肖阳听罢直甩头，说：“人家共党为救老百姓都不惜牺牲，人命关天的事，上峰竟然对战斗在敌后的同志如此懈怠？悲哀，党国的悲哀！既然如此，本营长来想办法。”
周长庚问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找游击队共同谋划吧。
肖阳摇头说，共党死在军统枪下的不计其数，不要逼人家做违心的事。最后在曾子萍和周长庚的坚持下，他同意跟时光通报，听听他的建议。
李小飞说队长带儿子去给龙芳上坟，好像苏政委也去了。
曾子萍心中咯噔一下，急忙问他是否知道墓地在哪儿？见李小飞点头，对肖阳说，救人要紧，快去找他。四人匆忙出了村子。
八
小龙来到坟地，先在奶奶坟前点上香火，摆上贡品，磕头后又来到母亲坟前忙碌一会，跪下磕头，声音梗咽着说：“姆妈，嗲嗲当了队长，身边的漂亮女人越来越多了。请您放心，我正帮您看着他呢。姆妈，小龙想您了。”
身后有女人的声音：“喂，小家伙，请问你是不是龙芳儿子？”
小龙转身，见一本地人打扮得村姑边张望边说话，下意识的点头。
村姑礼貌地微笑说，她是林晴阿姨，又很急切的问他嗲嗲是不是时兆光？
小龙看林晴长得也蛮好看的，但心里疑惑她为何问父亲？难道父亲瞒着自己，在村外又勾搭上一个？这个老不死的！满腹怒气地抬头向来路上张望。
晴子随他的目光看去，又从包里拿出望远镜，大路上有三个国军和一个便衣急急地走来。只见四人停在路边，便衣回去了，三个国军对坐在路边的，身穿青布长袍的男人说着什么，坐着的女人起身朝这边走来。
晴子胸脯急剧起伏，终于看到了曾让她悲痛欲绝、朝思暮想的那个穿着青布长袍的人，轻声念道：“你还活着？”贪婪的盯着青布长袍背影，想问小龙，却发现他不在了。
“小龙，小龙。”声音落地，苏鹃人也到了。没见小龙，却见一年轻村姑神色慌张地离开，看看四周没人，朝村姑喊，“请留步！”
晴子一惊，回身一枪，迅间消失在茂密的树林。
正在跟肖阳推诿的时光猛然回头，随即撒腿向墓地跑去。愣在那儿的肖阳等紧随其后。
来到墓地，不见小龙，却见苏鹃右肩已被鲜血染红，正蹲那儿艰难地摆弄急救包。
时光上前不管不顾地撕开她上衣领口，拿起急救包里棉花，伸进她胸前擦拭血迹，然后将纱布敷了上去，正在考虑如何包扎，肖阳三人到了。他将她耷拉下来的衣领朝上拉了拉，要曾子萍快给她包扎，要周长庚跟他去追。搜索了一阵没发现情况，背起包扎好的苏鹃快步如飞。
苏鹃低声催促快找小龙，时光问什么人开的枪？她说是个年轻村姑，她没见小龙，只见村姑，想问一下她有没有看见小龙，不料吃她一枪。
几人跑到坡下，时小龙从草丛里钻出来，快步跑到父亲身边边跑边说，说他在坟前祭奠姆妈时，来了一个叫林晴的女人，问他是不是龙芳的儿子，后来见她有望远镜，发觉不对就溜了。他看父亲背着她心里不舒服，对肖阳说：“师傅，我嗲累了，换一下吧。”
肖阳二话不说，上前接下她。时光恼恨地瞥一眼儿子，见他得意地神态，明白了。
九
时光本来计划还要给岳父上坟，岳父下葬那天他没到场，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现在苏小妹为他儿子负伤，走了说不过去，便安排徒弟带儿子去给岳父上坟。
他回家仍在回味救苏鹃的感觉，撕开她衣领时，她曾经阻止过他，但他顾不得这些，手伸进她的胸脯时她又想阻止，擦拭她的胸脯碰到她鼓鼓的，又软软的，山尖挺挺的奶子，这滋味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实，让他不由得神情荡漾，甚至后悔没就势看上一眼……。
儿子进门不高兴的问：“您为何不去给外公上坟？下葬那天我们都没去，外婆跟我哭着说了不少，说她女儿走了，人走茶凉了。她以后只能指望外孙了。”
时光很负疚，无言以答，岔开话题问：“小龙，你为何要肖营长换下我？肖营长身子有伤，她是为找你才负的伤，应该是我背她的呀。”
儿子立刻变脸反问道：“您还好意思说？您什么时候勾搭上女鬼子的？她还要我喊她林晴阿姨，呸！您说她为找我负伤？哪个要她找的？外公被杀，就是她害的，不找她算账，已经对得住她了。难怪外婆伤心，我还替您跟她解释，现在看来，您真的是人走茶凉，喜新厌旧了。看来我也被您骗了，那天在会议室跟她吵嘴是装出来的。”说罢，眼里竟滚出一颗晶莹透剔的泪珠。
时光很震撼，明白他心里的姆妈受到了亵渎，便耐下心解释：“小龙，我知道你感情上不想让你姆妈受伤害，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林晴阿姨叫晴子，是杭州西药店老板的女儿，广县的小林是她哥哥。我是六年前在他父亲店里坐堂认识的，情况就是这样。不信可问你爷爷。我跟你讲，我现在心情不好，不要再提没由头的事。”
“你心情能不好？背个漂亮的苏小妹多舒服呀，我长这么大没见您背过姆妈。”
父亲咳嗽一声低头弓腰进门，时光因羞愧队长帽子被摘，给家人丢了脸，心虚地倒杯茶送过去。
父亲冷眼中透着爱怜的目光看看儿子，接过茶杯说：“刚才你和儿子谈话我听见了。小龙长大了，有逆反心理，感情上一时转不过弯来，情有可原，只能慢慢开导他。队长下掉的事村里传开了。这事还得怪你爷爷，从小让你专心琢磨医道，害得你不知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当不当队长没多大事，你趁机把精神养足。我看苏姑娘人不错，她现在挑大梁，又为你家负伤，你要像帮龙芳一样帮她一把。小龙这边，我跟他讲。”
董保民吊着胳膊陪肖阳等来看时光，都知道他被免了，想安慰他几句，又怕戳到他痛处，默默地坐那儿喝茶，整个堂前只有周长庚无所顾忌的咕噜咕噜喝茶声。
阳光透过窗户照过来，整个堂前格外亮堂。但屋内在座的心里都蒙着阴影。时光心情不好，已经做好“一根筋”如嘲讽，便发泄一场的心理准备。见没人开口，他也装深沉。
肖阳要曾子萍接着说朱老板被捕的情况，曾子萍便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
时光想，老子在回来的路上已经跟你“一根筋”讲的清清楚楚，为何还要揪着我不放？不要说我不是队长了，老子听到军统二字，心里就冒火。遂嚷道：“我说你们开会去会议室好不好，这是我家，草民没工夫陪你们。”
“浑球，我们是认你这个兄弟来的，你对兄弟姐妹就这个态度？告辞！”
董保民忙起身拉住他说：“肖营长，救人要紧，甭跟他生气，他是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跑我家说救人的事，啥意思？是不是晓得我不干队长，故意寒碜我？”
“拽的像郡样的，我们走！”肖阳抬腿出了大门。人散堂空，只剩时光一人呆坐。
余南山没跟在董保民后面，张罗营救朱老板的事，他根本不同意游击队营救军统的人，战友许大亮、龙芳等都死在他们手里，不杀他们是要执行党的统一战线政策，这点素质他是有的，但“乱弹琴”宁肯自我牺牲，救曾经的敌人，他想不通。他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郝书记为何无缘无故地突然免去时光队长职务，自估是不是时光什么地方得罪了郝书记，想来摸摸情况，顺便发一通牢骚。
“大兄弟，你现在的心情本道很理解，没事，只要心中有念想，干啥都一样。我猜郝书记是想提醒一下你，过不了几天会官复原职，不信打两瓶酒的赌。”说罢，紧盯着时光，想从他眼神里看出点端倪。
时光知道他想安慰自己，也想知道自己被免职的原因，他现在心里乱的很，不想再提此话题。他现在对代理队长被拿掉的心情能感同身受，故显轻松的说：“本道哥哥讲的对，只要心中有念想，干啥都无所谓。我打鬼子的念想不会变。我想的开的很，正打算进趟城耍耍，杜鹃岭有很长时间没去了，本道哥哥一起去散散心，如何？”
余南山没探到有价值的情报，边走边推辞说，不是哥哥不陪你，老娘身体还未完全好。进城要记得向苏鹃请假，人家现在是政委，又主持游击队工作哦。
董保民请肖阳等去苏鹃病房商讨救人的办法。刚坐下，屋内光线一暗，卢大虎进门。只见他一脸悲怆地将机枪和子弹箱放桌上，说他要汇报四方村的敌情。
苏鹃立刻通知时光、余南山参加会议。余南山进门说时光要他代请假，他没工夫。
苏鹃估计时光还有情绪，没在意，要卢大虎赶紧说说四方村遇上什么敌情。
（下一章：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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