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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谁的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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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昼眠城的那段路,仿佛是在走进自己的脑髓褶皱里。

起初只是视野边缘有些发毛,像老式电视机收不到信号时的雪花点。

再行三里,空气开始变得稠厚,好似春日的杨絮,粘稠得能筛出前尘往事来。

我眼见着路旁的槐树渐渐扭曲,树干上浮现出童年私塾先生戒尺的纹路,连叶片沙沙声都化作了先生的呵斥:\"隗牧,这篇《滕王阁序》再背不出,留堂到日头落山!\"

这便是昼眠城的第一重见面礼,它不制造幻象,只是将你心底最怯的那根弦,轻轻拨响。

官道旁的歇脚茶棚,老板娘递来的粗陶碗里,茶汤竟映出我早已故去祖母的脸。她依然梳着光滑的髻,鬓边那支银簪却变成了一条吐信的小蛇——那蛇是我七岁时在田埂上遇见的,当时吓得跌进水沟,回家挨了好一顿揍。可祖母的笑容却真真切切,连她惯常唤我\"牧哥儿\"的尾音都分毫不差。我伸手去触,指尖穿过温暖的虚影,只捞起几片沉底的茶梗。

越近城墙,幻象越发汹涌。

守城的兵士盔甲上,不时闪过我初恋女子惊惶的眼眸。那年我赴京赶考,她在渡口追着船跑,绣花鞋陷进泥滩的样子,竟被复刻在青铜甲片的反光里。

更荒唐的是,城楼檐角的风铃,叮咚声里夹杂着去年我在洛阳当掉玉佩时,当铺伙计的冷笑:\"隗公子,这玉沁色发暗,只值这个数了。\"

我渐渐悟出这幻觉的机巧,它专挑记忆里那些带着刺的珍宝。

你最怕的失败,最悔的抉择,最痛的别离,都被这座城熬成一锅滚烫的粥,逼着你一勺勺喝下去。

有个绸缎商蹲在路边痛哭,说他看见每匹绸缎上都映出亡妻织布的身影;还有个游方僧人对着空气合十诵经,后来他告诉我,他看见自己早年失手打碎的佛像,正在半空中一片片重组金身。

最奇妙的应对之法,竟是本地守岁人教的。那是个穿半旧唐襦的少女,她塞给我一把炒黄豆:\"嚼着这个,幻象就变成戏台上的皮影了。\"果然,当我咯嘣咯嘣咬碎豆子时,祖母的幻影开始随着咀嚼节奏闪烁,最后竟跳起了滑稽的胡旋舞。原来昼眠城的幻境像面镜子,你越紧张它越狰狞,你若嬉笑,它便也绷不住脸。

黄昏时分,我坐在朱雀大街的石阶上,看无数幻象在暮色中流动。新科进士的轿子旁飘着落第考生借酒浇愁的残影;嫁女儿的红绸与出殡的白幡在空中交织。这座城像巨大的消化系统,把千年来所有人的喜怒哀乐慢慢反刍。

临出城时,我在门洞暗处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影子突然开口,用我父亲的声音说:\"牧儿,当年若不去考功名,守着祖田过日子,会不会更欢喜?\"我怔了怔,竟对着影子作揖:\"爹,种地也会悔秧苗长得慢,人生横竖都是悔。\"影子闻言大笑,碎成点点光斑。

自此我明白,昼眠城不是妖魔之地。它只是太过诚实,诚实地为我们放映那些被日常琐碎掩盖的内心戏剧。每个人走近它,都等于掀开自己的头盖骨,让记忆的蝴蝶扑簌簌飞出来,在唐朝的阳光下晒一晒翅粉。

而当你离去时,总有几只蝴蝶赖着不肯回去,从此跟着你浪迹天涯。这或许才是昼眠城真正的馈赠,它让你学会,如何与那些栖在心底的、永不消散的幽灵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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