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没了。
巨石砸入名为荣昌的池塘,掀起过滔天巨浪,震荡不休,久久不能平息。
时间是世上最好的良药,仇杀也好,灾祸也罢,日子一天天过去,灭门惨案在百姓低头弯腰,奔向生活尽头的途中,沦为几句饭后闲聊,酒后谈资。
城南的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几个茶客却凑在一桌,压低了声音。
“听说了吗?赵家那宅子,夜里头有哭声。”一个干瘦的汉子呷了口粗茶,神秘兮兮。
邻座的胖商人嗤笑一声,捻了捻嘴角的油光,“哭声?钱财都搬空了,墙皮都快被刮下来了,鬼都得饿死在里头。要我说,死得好!那赵家放的印子钱,差点没逼死我三舅姥爷!”
“嘘!小声点!”另一人急忙打断,“新来的县太爷可不是善茬,再提这事,当心衙门请你去喝茶。”
“怕什么......”
胖商人撇撇嘴,“法不责众。这荣昌城里,有几个没骂过赵家祖宗十八代的?如今报应来了,老天开眼!就是可怜了江家那对老夫妻,还有余家那姑娘……”
话音未落,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是啊,死得好。
可那些被牵连的无辜人呢?
渐渐的,茶馆里只剩下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腔调,无人再议论那桩血案。
巨浪平息,涟漪消散,荣昌城重归太平。
一年之后,陆水寺香火依旧络绎不绝。
佛有千面,心存万相。
陆水寺不知何时多了个扫地僧人。
年轻,相貌却丑陋,左眼是个空洞的黑窟,双耳处只有两个丑陋的肉瘤,身形更是残缺得厉害,瘦骨嶙峋,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架。
这日午后,几个衣着华贵的香客从大雄宝殿出来,恰好撞见这年轻僧人在清扫庭院里的落叶。
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立时以袖掩鼻,满脸嫌恶,“哎哟,这陆水寺怎么什么人都收?这副尊容,也不怕惊扰了佛祖清净。”
旁边的锦衣男子轻咳一声,拉了拉妇人的衣袖,“少说两句。这僧人瞧着怪异,说不定是什么苦修的高人。”
妇人撇嘴,“高人?我看是妖魔鬼鬼混进来了吧。”
扫地僧人听见了,却只是停下扫帚,对着几人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并不言语。那笑容落在那张残破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宁静。
妇人被那笑容看得心里发毛,嘟囔两句,便催着男人快步离去。
扫地僧人重新拿起扫帚,一板一眼地将落叶归拢成堆。时日一长,人们反倒觉着这僧人平和得不像话,好似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看透表象之后,来往香客对年轻僧人愈发恭敬。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法号,悟藏。
这一日,春花盛开,杨柳垂绦。
悟藏难得下山,停在野狐河以北的石拱桥上,低头下望,怔怔出神。
河水悠悠,倒映着柳枝与天光,一如人们时时刻刻求而不得的过往云烟。那水面下,似乎藏着无数张面孔,笑着,哭着,最后都碎在粼粼波光里。
“悟藏师父,你在看什么?”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南边岸堤上快步跑来,脸蛋红扑扑的,看样子与僧人极为熟稔,毫不怕生。他好奇地顺着对方的视线,透过扶手栏杆的缝隙向下看去,水是水,草是草,杨柳倒影晃悠悠,水波阵阵,并无稀奇。
悟藏缓缓摇头,“没什么。”
小男孩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奶奶答应我了,明儿一早可以去陆水寺烧早香,悟藏师父,记得到时候给我开门儿。”
悟藏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动作却很轻柔。
微笑应道:“好的,保证不忘。”
一大一小在桥上聊了很久。
“悟藏师父,你知道吗?城东张屠户家的闺女出嫁了,可好看了,好多没讨到媳妇的汉子都去他家门口喝酒,喝醉了就哭,我爹说他们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还有啊,新来的县太爷真是个好官!前些天下大雨,城西的河堤有几处裂了口子,县太爷带着衙役们扛着沙袋堵了一天一夜呢!我奶奶说,这样的官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对了对了,隔壁王大婶家的老母猪,前天夜里生了十二只小猪仔,粉嘟嘟的可好玩了!”
孩子叽叽喳喳,说着城里一年来的大小热闹,那些鲜活的、冒着热气的人间烟火,仿佛能将世间一切的阴冷都驱散。
悟藏一直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脸上始终挂着那抹平和的微笑。
忽然,小男孩压低了声音,一脸崇拜地说道:“悟藏师父,你听过‘随风’大侠吗?”
悟藏的身形微微一僵。
“书上说的大侠都是假的,可随风大侠是真的!咱们州郡里好多为富不仁的恶霸、贪官污吏,都被他一个人一柄剑给收拾了!劫富济贫,侠义滔天!我长大了,也要当随风大侠那样的英雄!”
男孩越说越兴奋,挥舞着小拳头。
“可惜……”
男孩的脸垮了下来,义愤填膺,“听过路的行商说,随风大侠遭了小人出卖,被朝廷的鹰犬抓了,押到于都。就在昨天早上,在午阳门外……被斩首了。”
孩子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英雄逝去的惋惜和对朝廷不公的愤怒,“那些坏蛋都该死,朝廷为什么要去杀好人呢!”
悟藏手中的念珠,停下了转动。
他稍稍转头,看向陆水寺一侧那座高耸入云的九层佛楼。
这一次,年轻僧人脸上再无笑意,无喜无悲,恍若一尊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佛家神像。
孩子许是说累了,又或许是看着天色不早,回去晚了爹娘奶奶又得唠叨。
“悟藏师父,我们明儿见哈。”
孩子后退几步,朝着悟藏用力挥了挥手,随后像只快活的小鹿,小跑着消失在野狐河另一头的岸堤上。
“明儿见……”
悟藏低声重复着,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
手持佛礼,目送孩子跑远,直到那小小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天地间忽起微风,吹动了桥上僧人褴褛的衣袂。
一袭儒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拱桥上,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悟真我,埋葬过去身。”
儒衫柳相手扶冰冷的石栏,轻轻拍打着,目光落在悟藏那张残破的脸上,似笑非笑。
“青灯佛陀倒是会给你许个好期望。悟见真我,藏匿过往。就是不知道,这期望最后会不会变成失望。”
悟藏沉默不语,只是将手中的念珠重新捻动起来,一颗,又一颗,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捻进这冰冷的木石之中。
柳相踱步到悟藏身侧,与他一同望向桥下流淌的河水。
“赵子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将你,你父亲,你奶奶,乃至赵家所有为虎作伥的人,一巴掌干脆利落地拍死?”
此言一出,桥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天王山,三王峰。
剑道古仙,轩忡。
道家古仙,南华。
佛家古仙,青灯。
儒衫柳相妖性、人性,各自参半。
善心不大,杀心不小。
“你们赵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赵邳满口仁义道德,内里藏污纳垢,禽兽不如。你那个将门出身的奶奶,自恃高人一等,溺爱偏袒,纵恶为祸。而你,赵子期,身为恶行的旗帜,享受着罪孽带来的所有好处,却在事后摆出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可怜相。”
柳相的语气依旧平淡,“你亲手埋葬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被你间接害死的无辜之人,他们的尸骨又由谁来收敛?你躲在佛前忏悔,可曾想过,佛若有眼,又岂会容你这般罪孽深重之辈,偷得半点心安?”
“多谢山君不杀之恩,悟藏在此谢过。”
悟藏终于开口。
说是谢,可那张麻木的脸上,那只空洞的左眼里,没有半分悸动,就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亲手埋葬所有亲人之后,赵子期不知归途为何处。
在那片乱葬岗上,他恍惚间见到有无量佛光自西天而来,笼罩千万里,普度众生。奶奶,余雪儿,隋诚,隋实……一切在那场变故中身死之人,魂魄都沐浴在佛光中,消解了所有怨气与痛苦,得到了超脱。
那是幻觉,还是青灯古佛的慈悲?
赵子期不知道。
醒来之后,荣昌城没了当年那个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
只有个为陆水寺扫地守山门的悟藏和尚。
柳相冷哼一声,眼中的厌恶毫不掩饰。
同情?
多少普通人在赵家的阴影下家破人亡?又有多少罪恶,是在赵子期或多或少的推波助澜之下发生?
看了多少年,柳相就对其有多少的失望。
“四百年来,你还是头一个让我感到如此厌恶之人。赵子期,往后的路,你若是让我有半点不满意……”
柳相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山岳般的威压。
“你是大渊遗民,你的命在这大山里,我能给你,也能随时拿走。生死自负。”
话音落下。
儒衣柳相从体内剥离出一缕璀璨如星辰的光华,凝练至极的龙脉晶源气运。
屈指一弹,那缕光华便如流星般,悄无声息地没入悟藏的眉心。
做完这一切,儒衫柳相转身便走,亦如来时,了无踪迹。
甚至都不愿意与悟藏再多闲聊半句。
桥上,又只剩下悟藏一人。
僧人抬手,轻轻触摸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热。
悟藏苦笑一声。
重新低头,看向那条名为“回忆”的河水。
河水依旧悠悠,只是水中的倒影,似乎多了一抹刺眼的金光。
回忆过后,就得追寻归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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