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艾笑今天要跟着去扫墓了。
清明节。
以往清明节都是雨纷纷的，今年还好，天气晴朗，虽然早上有些阴沉沉的，但是到了九点左右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从树叶里打下来，一块块的，偶尔闪一闪眼睛，把早起的困意都给消退了。
前面都是各路的亲戚，艾笑有些无聊地跟在后面，一直给安平发消息，满屏幕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安平那边的事情很复杂，扫墓对他们安家来说就是一场浩大的工程，忙完了安家本部的事情之后，还要忙着赶到地府去帮忙检查那些因为表现好而赦免出地府去往人间的，还留着残念的灵魂去看一眼他们心心念念牵挂的亲人。
今天一整天，估计是忙的不可开交，手机带没带在身上都是一个未知数。
艾笑叹了口气，不知道还能找谁了，所以干脆就关上手机，闻着菊花香，闻着那些人人手里袋子里的各种供奉的水果食物香，走着走着有些发困。
“艾笑啊？还没去那边就开始犯困了？”
因为速度太慢了，前面的亲戚开始催促了起来，带着满脸的笑意。
说是去扫墓，怀念家人，但其实，这更像是一个法定的亲戚聚会的日子，给他们在闲暇时间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互相唠嗑聊天。
艾笑应了一句，匆忙跟了上去。
她家和别人家不太一样，没有老家，没有祠堂，她们艾家所有逝去的亲人满打满算也就四个，都葬在市区里的墓地里，所以她们每年只需要去固定的地方坐上市里提供的公家特约扫墓车，然后就能直接到了。
扫墓车分为坐票和站票，艾笑一家永远坐的都是坐票。
人很多，排队的时候人贴着人，能闻到来自别人身上的被太阳碳烤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的烟味和汗味，偶尔还能飘过来几股劣质香水的味道。
路程也就大概四十分钟，艾笑把脑袋靠在窗户上，随着车辆颠簸的频率看着外面。
心里有点压抑。
她不想去看望那些逝去的亲人，甚至不太想看见这些去拜祭的人。
艾笑有一种诡异的，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敬重感，对于拜祭这件事，她总是严肃又庄重，不容许一点点玩笑的成分在。
如果要扫墓，艾笑会选择更好的，更安静的，人更少的时间，耳边没有叫卖吃食花束的声音，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各路中年人的交谈声，更加没有那些太阳伞打开的声音，就安安静静的最好，这让她仿佛能真正触碰到，那些已经不在但是从未远去的‘人’。
可惜这件事很难做到，艾笑甚至不能好好地在车上和自己进行思考。
旁边的声音就够闹腾了。
“艾笑啊，你是我们这边唯一在的晚辈，等会你要好好弄啊。”
“艾笑啊，这次你哥哥姐姐都不在，你和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好好说会儿话知不知道？”
“艾笑啊，等会吃的，要撒的花，你都好好弄，都是你的活了！”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传承下去的文化……
艾笑笑着应了一句，然后再次不想讲话了。
这又不是好玩的郊游。
等到下了车之后，人群更加是乌央乌央一片的了，成群结队，拖家带口，还有溜着狗的。
救命。
艾笑皱着眉看着那柯基泰迪大金毛，地上甚至都有狗屎。
“现在扫墓的画风……都这么清奇的吗？”
“反正都要出来走这么多路，还是这么好的天气，有遛狗的也不足为奇。”
走在艾笑身边的亲戚听到艾笑这么一说，随口答了一句，完全没有在意，也没有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奇怪。
艾笑很看得开，她看不惯，但她明白这些人的行为。
习惯了。
艾笑接过了比较重的东西，径直跟着往前走。
先到的是她爷爷奶奶的坟墓，那个区域已经有很多人是拜完的了，墓碑下面的板子上都是娇艳欲滴的菊花花瓣，还有各种各样被掰开的水果，因为现在不能焚香的原因，几个电子的塑料蜡烛就直接摆在下面，装作是一种供奉。
虽然嘴上都说着让艾笑来做，但其实大部分的事情还是由亲戚来的。
说句实话，论感情，应该是他们这些做直系亲属的感情更深厚。
艾笑的姑姑是用情最深的，对待她的父母，一直都是怀念的状态，在这样这么多人，一点哀伤气氛都没有的全民运动里，她依旧能把眼眶弄红，快要哭出来。
她蹲在墓碑旁边，然后拿出干干净净的纸把那两个墓碑都给擦了个干净，将上面残留的曾经的脏东西，树叶，灰尘，全部都清扫了干净。
然后大家就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将东西全都拿出来。
小面包，瓜子花生，各类水果，还有一盒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菜品的熟菜，琳琅满目都放在上面了。
紧接着，就是将菊花的花瓣给掰开，一瓣又一瓣的洒在墓碑下面的板子上，再将没有花朵的花枝放在上面。
最后的仪式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家人轮番站在墓碑前，双手合十，指尖对在眉心，闭上眼睛，念出来或者不念出来，对着墓碑说说话。
大部分的亲戚都会将心里话念出来，无非都是一样的套路。
——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这里一起都好，你要好好保护我们全家人，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每个人得偿所愿，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托梦给我们，我们收到了一定会给你买，你好好的，啊，我们会再来看你的。
艾笑身为晚辈，是最后一个上前去说说话的，在等待的过程中，艾笑看着自己爷爷奶奶的正经的照片发愣，然后余光里看了一下别人家的墓碑。
大部分的人，状态都是和她家一样的，唯独有几个不一样的。
真的还是有人会在墓碑前彻底憋不住情绪地憋着劲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真的还是有人会写上好几张的信，放在墓碑前，用很怀念很想念的眼神一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也真的还是有人会什么都不做，带着两杯酒，一杯放在墓碑前，一杯放在自己手里，旁若无人地开始看着手中的酒杯发呆。
大多数人是大多数人，小部分人也有小部分人自己的喜怒哀乐。
艾笑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将孟婆前不久给她的眼药水带上，起码她现在能看看，那些有幸回来的，灵魂还有念力尚存的人，会不会就在她们身边。
艾笑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周围——自己的爷爷奶奶是不是也会在这。
但是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唏嘘罢了。
在清明节这样的时候如果能有看到的能力，那冲击力实在是有点大。
毕竟虽然不是鬼节，依旧有很多表现良好不作奸犯科的好鬼会在这里集聚。
死人安葬的地方，阴气也太重了，不是这样猛烈的太阳就能克制下去的。
艾笑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让这个遗憾就成为一个遗憾。
等到艾笑想完了，正好也轮到她了。
其实她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并不亲近，他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逝世了，所有印象都是来自她的父母亲人。
艾笑站在墓碑前，不想把话说出来，尤其是旁边还有她的姑姑一直在念叨着。
这是你的外孙女，艾笑，她也来看你们了，你们要保佑她……
艾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对着墓碑快速地鞠了三躬。
——爷爷奶奶，如果你们还没有轮回转世，希望你们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在地府过着什么都不需要想的日子，不需要牵挂我们，不需要保佑我们，不需要操心我们，死者已已，生者自有自己的命数，一切都在正路上走，离开人间，你们只需要让自己过好，为自己打算，给自己一个真正的想要的世界。
——如果你们已经轮回转世，希望你们已经投入一个好人家，不需要大富大贵，不需要貌若潘安，只求你们顺风顺水，命好，时时有选择，路路有回转。
三个鞠躬完成之后，艾笑睁着眼睛对着那两张照片默默说了两段话，然后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群人就离开了。
离开前，艾笑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极少数的特别的人，没有一个离开了。
也就只是这么一眼而已。
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安平接到艾笑短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刚刚忙回家，躺在床上，一点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也就只有觉得艾笑会找他这点心思能让他动起来了。
几十条消息，都是抱怨，还有各种图片分享，就算今天没有参与，也几乎是看到了人类正常扫墓的流程。
——可把我累死了。
——你肯定在忙。
——问题是我好无聊，自言自语也只能和你说说话了。
也是这种节日才能让艾笑主动发出这样带点让安排不禁想笑的撒娇语气了。
安平回了几段话给艾笑，将自己今天做的事情做了个总结，然后就慢慢等待回复。
他瘫在床上，有点疲倦的，渐渐迷了眼。
安家的那些祭拜祖先的事情还好，每年没有什么新花样，只要按部就班，除了枯燥乏味还有手续繁多以外，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外了。
真正让人头疼的，随时有意外发生的，是让那些表现良好的，还没有轮回转世的鬼魂出去看一眼亲人，在墓碑前吃吃喝喝自己亲人带来的吃食，好好再看他们一眼，再有人生新方向，失去记忆之前，最后体验一次自己的感情。
每次守着门关的时候，都有很多鬼魂哭着喊着要出来，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极其的多。
地府的规矩和人间不同，没有什么特别的尊老爱幼的特殊对待，一是一二是二，人死了最后都一个样，都是站在同等起跑线的鬼魂，所以，发挥多少作用得到多少东西，表现好的，老实本分不惹事的才能出去，其他都免谈。
人都死了，那些感情其实也多余，要不是因为大家的提议和几个元老的体恤，这件事本来都不该有的。
鬼节能让鬼魂到处游荡已经是实属不易了，清明节本来就只能在地府收收活人的供奉的，现在能让他们出门已经是大赦特赦了。
所以安平和其他办事的人只能死守规矩。
问题是即使是死去了，那些还活在地府等待轮回的人还是保持着人的观念，老人家想孩子想的要命，可是总有些不达标的，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哭爹喊娘，跪在地上拉扯着阴差的裤脚，让他们放他们出去。
阴差不会管他们的，心情不好了烦了就开始暴力了。
安平一般这个时候都会看不下去的去使用灵力阻止，一来二往，就开始又累又头疼，还会因为他的善举，让那些老人完全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希望安平能帮他们离开这里，去见见他们的亲人。
“我老伴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啊，孩子们都忙，没有办法经常回家陪她，我的老伴啊，让我看看她吧，我下次会好好努力争取机会的，求求你了好孩子，帮帮我吧！”
“让我看看我的孙子孙女啊，他们都多大了，过得好不好啊，长没长高，学习还好吗，让我看一眼吧，他们出生的时候才是那么小小的一个，我都多久没看见了……”
“让我再最后去人间一次吧，我没有机会了，马上就要轮回转世了，这是我最后的可能了，我不想忘记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啊……”
安平只能冷漠的装作看不到，然后放那些能走的人离开。
“那些对着墓碑说的话都能被听到。”安平对着那些人说，“那些思念你们也都会感受到，好好倾听他们想要说的，别浪费时间在这里耗着了。”
都会有感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份想念与爱，都能好好传达的。
心想嘴念，都会有回应的。
有在地府里的回应。
有就在身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你的回应。
也有那些早就轮回转世，带着你的祝福与沉甸甸的爱，好好长大的回应。
都会有的。
好好说，好好思，都能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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