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玮望着顾嘉良的背影,他隐约知晓顾嘉良母子的旧事,却从不知这位常年与宗族疏淡的堂兄,竟然还记得这些童年故事,将祠堂里的一草一木都刻在了心里。
他下意识地低声道:“现在也还是萱草花,只是冬日枯了,开春就发芽。”
话说得仓促,更像一句本能的掩饰,话音刚落,就被顾嘉良的脚步远远抛在身后。
顾嘉良并没有接话应和,只是抬手同女儿继续介绍前方的牌匾。
“‘明德惟馨’,乃是前朝大儒的手书。当年他因避祸来家中小住三日,临别题了这四个字相赠。”
光线恰好落在匾上,鎏金的字迹虽蒙着薄尘,却流转着温润的光。
顾嘉良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祠堂的寂静,“士族之贵,不在钟鸣鼎食、良田千顷,而在德行如兰,历久弥香。”
顾盼儿低声应着,指尖却悄悄掐了掐掌心,“女儿记住了!”
她知道,今日是她第一次踏入顾家祠堂,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等了结了这场恩怨,他们便要与顾氏宗族彻底割裂。
可惜顾嘉良没有更多的时间,再为女儿介绍顾家祠堂内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
顾嘉良的话,不仅让随行的顾氏子弟敛声静听,连他身后那群素来闷头读书的弟子也都支棱起耳朵。
不光是为了顾氏祖上的荣光,也因为文人中间有一门专门学问,名为谱牒学,以士族传承、谱系为研究核心。
京兆顾氏虽非顶级望族,却也有百年根基,多知晓些家族旧事,对他们而言是难得的学识积累。
再往前,就是祠堂最核心的地带——供奉顾氏历代祖先灵位的正堂。
此处规矩森严,外姓人不得擅入,顾氏子弟需敛衽趋步。
柳家人和顾嘉良特意请来的母族亲戚,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正堂深处,仿佛已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旧怨,神情愈发凝重。
顾嘉良在正堂门前停住脚步,屋内烛火如豆,数十个朱漆牌位在昏暗中或明或暗,牌位前的香炉积着厚厚的香灰,空气中满是线香与檀香混合的厚重气息。
他脸上的温文尔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潭般的冷静,抬手指向正堂正中那根承载屋顶的楠木大梁,声音平稳得近乎残酷,“盼儿,当年你祖母,就是在这儿悬梁自缢的。”
段晓棠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向堂内望去,却被门框挡住了大半景象。
她曾听林婉婉转述过顾家被吃绝户的往事,却从没想过,那位妇人竟是在祠堂最核心的地带,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以这般惨烈的方式结束性命。
寻常人夜里见着满室牌位都要心生怯意,可那个当年势单力孤的寡妇,为了给病中的儿子挣一条生路,偏偏选了这最庄严、最拆改不得的地方。
从此往后,每一个心怀鬼胎的顾家人来祭拜祖先,抬头就能看见那根大梁,仿佛还能望见她悬在梁下摇晃的双脚,听见她无声的控诉。
可惜这点泣血的震慑,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打磨,已经消散无踪。
这桩尘封的秘事,顾嘉良的弟子们闻所未闻,连顾家年轻一代的子弟都惊得倒吸冷气。
毕竟只要有羞耻心的长辈,都不会将这桩家族丑闻告知后人。
在他们口中,祠堂看管森严,是为了保持肃穆。
哪里知道,是数十年前,一个绝望的女人,在重重困境中,以性命铺路撕开的一丝空隙。
对顾嘉良这位在文坛颇有声名的同族,年轻族人对他其实并不了解。
至于他为何与家族来往稀少,无非是性情孤拐、仕途坎坷,又子嗣不丰,故而无颜面对祖先。
哪里知道中间横梗着他生母的性命。
一位须发皆白的顾家叔公猛地站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嘉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他虽未亲历当年之事,却也知晓其中龌龊,如今被顾嘉良当众揭开,只觉得颜面尽失。
能活到现在的顾家长辈,又能比顾嘉良年长几岁呢!当年那桩惨案,他们并非亲历者。连继任族长的顾嘉玮,也是后来才从长辈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可惜在顾家各房的强力遮掩下,这件事随着顾嘉良远走他乡而销声匿迹。
从那以后,顾家祠堂就被严加看管起来,非大事正日,连族人都不得擅进。
即便后来顾嘉良学业有成返回长安,与族人往来淡薄,顾氏也随他去了。
只是没想到有些人,不知是不长记性还是贪心不足,见他这一房血脉单薄,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顾盼儿没理会叔公的呵斥,猛地松开扶着父亲胳膊的手,不顾尊卑长幼,快步迈入正堂。
她绕过那些冰冷的牌位,径直跪在那根楠木大梁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祖母!孙女来看你了!”
她不只知道,祖母是在这根木梁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还知道那时尚是少年的顾嘉良来收尸时,亲眼看见母亲身穿深青色的衣裙。
从此后,他就再也见不得这个颜色的衣裳。
这么多年,顾盼儿母女俩的衣箱里,五彩斑斓什么颜色都有,唯独没有半件深青。
那位被顾嘉良特意请来的母族表亲,站在祠堂外,望着那根大梁捶胸顿足,声音里满是悲愤,“姑母,都是家里没本事,才叫你含冤而死!”
顾嘉玮站出来制止,刚开口却忘了,这么多年没来往,顾嘉良的母族究竟姓什么。
只能说道:“这位亲家,话可不能乱说!婶母当年是太过思念叔父,才殉情去的。”
顾家表亲厉声斥责,“当年表哥大病初愈,你们来报丧信时,何曾提过她是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自缢的!”
“殉情会选在祠堂正堂,会选在列祖列宗面前?你们分明是逼得她走投无路!”
如今顾嘉良敢把这件事揭开,就证明他母亲并非行事不谨被族规处置,他断不敢在祖先牌位前污蔑宗族,若真是殉情,又何必选这般惨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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